文/苏炜[美国]
不是计划中的行程,却给我带来意外的震撼和感动。
临离墨尔本前一日,知青时代的金兰之交老友“小韩”坚持要带我到中心市区走走,说是墨尔本的都市繁华,其实毫不逊色于悉尼。我却选择了去看市中心的植物园——还是不能忘怀那些澳洲特有的植物与生态景观。
自植物园登车离去,心上满盈的,依旧是飞红走绿的蓬勃生意,车子却慢了下来。小韩说:“这里是墨尔本很有名的战争纪念馆,要不要看一看?”
驻车漫步前行,一座仿希腊巴特农神殿的巨石建筑远远耸立在广场尽头,斜阳下,大色块大明暗,劈然而起,幽亮生光。墨尔本战争纪念馆,最初的建筑原意,是为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国捐躯的维多利亚州市民,但很快就被当做澳洲的主要纪念场地,以悼念在战争中丧生的六万名澳洲人。现在,它则被用作悼念所有为国家服役的澳洲人,成为澳洲最大的战争纪念建筑。
打量着他,一时觉得,面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你的母亲,不就是日前那个在坎恩斯牧场上刚刚挤完牛奶抹着袖子向我们旅游车朗笑招手的白发妇人么?你的父亲,不正是在滨海路上那个从运矿砂卡车上跳下来、忙着帮路边一辆抛锚车子出主意、递扳手的红脸汉子么?我认得他们,就像我认得你,其实就是前晚在悉尼大街上迷路,那个热情而又谦恭地为我绕了三条街带路的憨小伙一样。是的,你和我的青春,都是同一样花季的青春;你和我的父母亲,都是同一样每日傍晚翘待儿女归家的父母亲;只是如今,你的花季,凝成了这么一堆用鲜血白骨铸就的青铜,而我,已经成了比你当年的父母更年迈、却同样在翘待儿女归家的“准老人”了……
在一座掩映在绿树下的座雕前,我一时肃然屏息。这是一匹拖步缓行的垂头老驴,驮着一个容颜孱弱、似在呻吟的伤兵;牵驴的士兵战友用肩膀帮扶着他,在泥泞中怅望远方,踯躅前行。
这不是战争的想象,这是战争的真实:每一个肉体,每一滴鲜血,每一声呻吟,都因你我此刻在这蓝天绿草之间的存活,而凸显出它的如同天问般的质疑——
战争是什么?什么是战争?战争的意义在哪里?有意义的牺牲和无意义的荒谬边界在哪里?
自人类出现以来,战争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战争和文明始终交错,既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起着催化和促进作用,又时刻威胁着人类自身的生存。但是,我不能因此无节制地讴歌。因为我马上就遇到了“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的诘问——难道,“非正义战争”的牺牲,与“正义战争”的牺牲,有同样的价值?当然,也可以这样反问:难道,“正义”或“非正义”战争所牺牲的躯体,不是同样活生生、血淋淋的躯体?
战争的悖论,就这样,被历史的血渍显影出来。
走过那盆哀悼牺牲英烈的长明火,不意间抬头,蓦地,我整个人仿若被雷击了一般,呆立在那里!
映着湛蓝湛蓝的天空,我最先看见了那双脚。那是一双阵亡战士的残足,被六位抬棺将士以棺板托举着,又被巨大的方碑拱护着,屹立在南半球的朗朗青空下。
我的视线始终离不开那双脚。它仿佛还在滴着血。那个棺板上的阵亡战士是如此的沉重,以至六位抬棺者的面容都是扭曲的,脚步是沉重迟缓的。沉沉的脚步声,一时在我耳边隆隆响起来——不,我知道这是幻听,心头隐隐响起的,是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第三乐章“葬礼进行曲”的旋律。那悲怆沉缓的旋律,此刻就和这抬棺将士的画面一起,充溢于蓝天绿野、天地乾坤之间……
清风和煦。我在南半球的绿茵草坪上漫步,思绪却袅散到滔滔大洋相隔着的故国土地。千年前一代诗圣杜甫,在他的名诗《洗兵马》里,发出过如下呼吁:“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但愿从此世上无争战,但愿世人从此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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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吴小攀
校对 | 李红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