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徐亦凡编辑 | 漆菲

当地时间5月26日，澳大利亚外交部长黄英贤（Penny Wong）出访斐济，这位新任外长的日程看起来颇为紧凑——三天前，她与新上任的总理安东尼·阿尔巴尼斯（Anthony Albanese）宣誓就职，即随后者飞往日本参与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QUAD）领导人峰会，此时距离工党在大选中胜出不过一天时间。

过去数年间，中澳在政治、贸易、国家安全等议题上颇多龃龉，而今工党重掌大权，冰封的两国关系似乎有了喘息之机。

但阿尔巴尼斯在就职当日表示，与中国的关系依然“艰难”，他随后出席的“四方安全对话”更被外界视作旨在遏制中国的“亚洲北约”。黄英贤出访同日，中国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开启为期10天的外访，前往斐济等南太岛国和东南亚国家东帝汶。无论是访问几乎所有太平洋建交岛国，还是主持召开第二次中国-太平洋岛国外长会，都令外界对这一“马拉松式的历史性访问”予以极大关注。

阿尔巴尼斯与黄英贤前往日本参加“四方安全对话”

中澳高官互相踏入让彼此敏感的区域，是否会给双边关系增添更多不确定性？工党治理下，澳大利亚面对中国的姿态会做出何种改变？两国关系能否得到修复？在太平洋岛国、QUAD等中澳共同关注的问题上，工党政府又将持何种立场？

就以上问题，“凤凰周刊”专访了联合国亚太可持续商业联盟副主席大卫·莫里斯（David Morris）。他曾是太平洋岛国论坛驻华首席代表，有着十年的外交官生涯，对中澳政治及双边关系有深刻认识和理解。

前政府挑衅言论损害对华关系

“凤凰周刊”：本次联邦议会大选期间，不少澳大利亚华人表示对莫里森（Scott Morrison）及联盟党政府感到失望。你认为莫里森为什么在竞选中落败？

莫里斯：原因有很多。过去九年来，澳大利亚政府迟钝涣散，在绿色转型以应对气候变化方面远落后于国际社会。这是民众对于前政府感到失望的核心所在。

莫里森率领的自由党在竞选中落败

此外，莫里森政府似乎热衷于挑起文化战争，在社会上助长分裂、恐惧和对他者的仇恨。他们效仿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等人，把政治当做游戏，试图利用极端和危险的想法支配大众媒体与社交媒体。优秀的政府要能应对关键挑战，比如自然灾害、新冠疫情，但莫里森政府都失败了。他们只在意扭曲事实，比起艰难的治理工作本身，更乐意在媒体上夸夸其谈。

议会还出现一系列丑闻且滋生出不当文化，尤其让女性感到沮丧，但政府毫无反省之意，也无视建设有力反腐机构的呼声。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上任政府煽动和鼓励有关中国的恐惧和分裂，不仅影响到澳洲华裔，也影响到和中国有商业往来、人际交往的群体。在我看来，澳大利亚民众能看穿这些把戏。这次选举中，莫里森甚至失去了保守派的大量传统选区，可以说是全面溃败。

“凤凰周刊”：新总理阿尔巴尼斯似乎非常低调，中国人对他不甚了解。你和阿尔巴尼斯熟悉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莫里斯：我认识阿尔巴尼斯四十年了，称得上是老朋友。这个因素可能让我对他的评价带有些偏向性，但基于对他的多年了解，我可以确信地说，他是个有内涵的领导人。

阿尔巴尼斯带领工党在大选中胜出

阿尔巴尼斯多年的从政生涯表明，无论是对手还是持不同意见的人，他都能和对方坐下来，提出办法解决问题，以合作取得成果，这在政治领导人身上是罕见的能力。阿尔巴尼斯对国家利益极为关切。对莫里森政府民粹主义的分裂策略，他不以为然，以后也不会使用那样的手段。阿尔巴尼斯将竭力团结而非分裂民众。他曾说，希望更好地处理政务，相信与人合作而非煽动分裂是能力的展现。他是有目标的领导人，将建设而非破坏（我们的国家）。

新政府将以澳大利亚的视角看世界

“凤凰周刊”：工党执政后，人们都在讨论中澳关系可能得到改善。这种“改善”会是多大程度的变化？

莫里斯：我认为变化将会是措辞和语气上的。以后不会再出现鲁莽荒谬的言辞，谈论战争、贩卖恐慌——那是上届政府的标志。莫里森政府将国家安全政治化，出于国内政治目的而玩弄国家安全问题，然而这并未奏效。新政府拒绝这一套，虽然他们也会聚焦国家安全，但会以妥当方式处理。

这有助于该（亚太）地区其他国家更好理解澳大利亚，理解我们在世界范围内的角色及其行动。过去几年澳中关系趋于破裂，双方共同导致了这一结果。我认为两国现在可以重新开始——中国取消贸易制裁，澳大利亚停止使用前政府挑衅和破坏性的语言。

“凤凰周刊”：宣誓就职当天，阿尔巴尼斯提到与中国的关系仍然“艰难”，是否意味着短期内很难看到双方关系有所缓和？

莫里斯：我认为“艰难”是准确的用词，困难的确存在，但我们会见到全新的澳大利亚政府，采取妥当措施和成熟语言，在亚太地区参与塑造建设性关系。

当然新政府也会保持一些连续性，比如两党都致力于延续与美国的同盟关系、支持其在太平洋地区的角色。这没什么特别，自二战以来就一直如此。但令人惊讶的是，此前的政府似乎对美国缺少信心，以至于不加怀疑地追随美国在一些难以为继的战争中的立场，比如越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希望以此紧紧握住美国的认可。

但工党政府不一样。工党只是致力于与美国的同盟关系，但从不支持其军事冒险主义。作为主权国家，工党支持美澳同盟的承诺只是为了遏制对和平的威胁。从这方面来说，澳大利亚未来行事会更像美国的盟友，而不是成为它的“副警长”（deputy sheriff）。

阿尔巴尼斯说过，他要以澳大利亚的视角看世界，而莫里森则是从美国的角度看世界。阿尔巴尼斯的政治偶像是约翰·科廷，他在二战期间担任澳大利亚总理，就如科廷在二战时一样，阿尔巴尼斯也会将澳大利亚的利益放在首位。无论其他大国如何想，阿尔巴尼斯都会这样做。这也是实力的标志，能让其他国家尊重我们。

与美国的同盟关系是我们的安全支柱之一，但工党还将依赖其他两大支柱。其一是与更广大地区建立密切联系，从太平洋岛国延展到所有亚洲邻国，进行自由贸易和其他所有形式的合作；其二是由联合国所推动的国际规则体系。

建交50周年是澳中重新出发的契机

“凤凰周刊”：在对华政策上，工党政府和前政府会有哪些不同？

莫里斯：我已经提到过语言上的改变，还有一个领域就是两国间人与人的交流。我们不能忘记澳中之间有着深厚、持久、长期的民间交往与联系。这也符合两国的利益，因为我们正从新冠疫情中走出来，回归正常的经商、出行、旅游、国际教育和科学交流。澳大利亚只有2500万人口，却有着约120万华裔，许多人虽然不是华裔，却也与中国建立了友谊和经贸联系。

这种关系的建立需要耐心和理解，因此避免妖魔化和不信任非常重要。中澳两国政治制度非常不同，时常会存在误解，需要以成熟的方式在政治层面加以管控，以免让普通人承受后果。

在与亚太邻国建立伙伴关系方面，新政府将更富有成效。澳大利亚将成为更负责任和令人敬重的国家，我认为这也是中国希望与之合作的国家。

今年是澳中建交50周年，1972年正是工党政府执政。今年是一个机会，让我们能重新评估并向两国和世界证明，即便是两个全然不同的社会、政治制度和经济体，也能为了共同利益一起努力。过去我们也存在过误解，但仍在这种关系中取得了很多成就，我相信未来能取得更多成就。

1972年12月21日，中国和澳大利亚建交签字仪式在法国巴黎举行

“凤凰周刊”：气候变化是阿尔巴尼斯竞选的重要议题。中澳在这一领域能否有机会合作，推动改善双边关系？

莫里斯：的确如此，气候变化对所有人都至关重要，且对澳中两国构成了实质性威胁。两国在这一领域也有意愿进行协作和合作。我们的全球供应链已经深度整合，存在巨大且相互联系的利益。而这些价值链需要进行绿色转型，从起点的生产到终端的消费者。

中澳之间双向供应强大的商品和服务。现在澳大利亚存在贸易顺差，我们卖的东西更多，当然中国也向澳大利亚出售了很多东西。从两个方向上来说，推动绿色供应链、应对气候变化的合作将大有可为，其他方面也是如此，从能源到基础设施发展。如果我们能够修复关系、恢复对话，这些都将是具有重大机遇的合作领域。

“凤凰周刊”：莫里森政府时期，中澳之间的贸易往来遭遇很大挫折。但鉴于中国仍是澳大利亚最大贸易伙伴，工党政府会以更实际的方式处理贸易问题，使之免受政治摩擦影响吗？

莫里斯：澳中之间有自由贸易协定，且都是《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 (RCEP)成员国。我们经济互补，都从合作中获益繁荣。中国是澳大利亚第一大市场，澳大利亚是中国第六大市场，无论从哪一方看，我们都需要对方且依赖彼此。如果“挫折”是指为回应莫里森政府的挑衅，中国对澳大利亚进行贸易限制，那我认为这些措施应当被取消。我们应重建合作的贸易关系，因为前述措施实施的前提已不复存在。

中国是澳大利亚最大贸易伙伴

太平洋岛国与印尼是未来外交重点

“凤凰周刊”：从今天（5月26日）起，中国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将对太平洋岛国进行为期10天的访问，罕见地几乎将访问所有建交太平洋岛国。你如何看中国与太平洋岛国的交往？

莫里斯：我曾代表太平洋岛国论坛秘书处在中国工作了好几年，我们长期致力于建立富有成效的经济联系，支持太平洋岛国发展其基础设施和可持续产业，这有助于它们更好融入主要市场。现在这些国家有机会加强与中国的经济联系，就像与日本、韩国、美国和其他国家的联系，所以会广泛寻找经济机会，不仅仅是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些传统经济伙伴。

外长王毅将再赴所罗门群岛出访，此行还将到访多个太平洋岛国

就经济合作而言，它们将视野放宽很有意义。中国是该地区最大经济体，所以未来能看到更多贸易和投资。以后，我们也希望看到对这些脆弱、小型和偏远发展中国家的更多援助支持。

“凤凰周刊”：对于中国和所罗门群岛即将签署的安全协议，阿尔巴尼斯形容为莫里森政府的“外交政策的巨大失败”。你如何评价？

莫里斯：这关乎阿尔巴尼斯政府整个工作的重心，即与周边区域建立更为密切的关系。所罗门群岛与中国签订安全协议，却没有征求澳大利亚的意见，这的确是失败，且突显出长期的失败，即与周边国家保持密切合作与协调本应是澳大利亚的目标。若能与周边密切合作，就不会因这类消息的公布而惊讶。前任政府对此感到意外，正说明其失败，表明忽视了周边区域，而这一区域对于维护澳大利亚及周边安全至关重要，如今却只能遭受影响力被削弱的后果。

传统上澳大利亚对于诸多太平洋岛国有着最大的影响力

事实上，包括情报机构领导人在内，许多人警告莫里森政府不要将国家安全政治化，不要在国内政治中将太平洋地区与中国的关系当做武器。但这些警告都被无视，前政府的行为破坏了澳大利亚与周边区域的关系，包括中国和太平洋岛国。

要想修复这些关系，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毕竟太平洋岛国与澳大利亚有着共同利益——应对气候变化，这是本区域头号国家安全威胁；以及维护区域内的和平与合作。

我们有望看到（新政府）完全不同的应对方式。就任当日，外交部长黄英贤向太平洋地区发表声明，表示该地区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将一同面对。她还表示，澳大利亚将是慷慨、值得尊重和值得依赖的。这三点是前政府未曾做到的。

“凤凰周刊”：此前英国媒体炒作称，中国正寻求与基里巴斯以及另一个太平洋岛国达成安全协议。基里巴斯战略地位似乎比所罗门群岛更重要。如果如其所说，你认为会产生什么影响？

莫里斯：我认为很难去谈论一个假设的情境。媒体一直倾向于假设最坏情况，认为最坏的情况会成真。无论澳大利亚还是中国，各国都有其军队和情报机构，他们的工作是保卫国家，会设想最糟糕的情况并为此做准备。但我们都应该期望，最坏的情况不会成真。

面对未来越来越多军事竞争的可能，可以做地缘政治猜想，但澳大利亚上次选举的教训是——使用强硬、挑衅的语言讨论战争、军事基地等话题是无益的，进行实事求是的讨论更有意义。关注现实，以不偏激的方式评估才能确保和建立各国间的信任。各国当然要进行地缘政治思考和规划，但这并不意味着应在媒体上散布有关最糟糕情形的恐慌，因为事实上这些情况并未出现。

莫里森政府任内，澳大利亚已开始寻求与印尼加强联系

“凤凰周刊”：澳大利亚新政府似乎更注重与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国家的关系，这是否也会成为新政府的外交重点？

莫里斯：就像和太平洋地区一样，我们会看到新政府更重视与印尼等国家建立值得信赖的可靠关系，而不像前政府在分裂的国内政治中玩弄国际关系。

印尼是全球第四的人口大国，也是最大的穆斯林国家，正在强劲发展，未来将变得更加重要。澳大利亚和印尼在历史上有良好关系，我们支持过印尼的独立斗争，然而近年来我们对此有所忽视。但（合作）前景将是远大的，两国没有相互竞争的地缘政治利益，可以建立更紧密的战略关系，这有助于地区稳定。

和印度一样，印尼也是不结盟国家，因此我们会有不同的观点。但如果两国在共同的基础上合作，没有理由不成功。不仅是印尼，整个东盟地区都是如此，澳大利亚与之有着共同利益，如果更深入、广泛、真诚参与到寻求建立区域和平、安全和经济的合作中来，澳大利亚将拥有更大影响力。

“四方安全对话”对澳大利亚极具价值

“凤凰周刊”：在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QUAD）中，澳大利亚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这将如何体现在工党政府的外交政策中？

莫里斯：QUAD是一个非正式集团，是四个重要国家之间的非正式对话。2004年为了应对海啸，美日印澳四个国家进行了协调援助，这一对话脱胎于此。在实际合作领域，进行非正式对话和建立协调活动机制总是有用的。

本次会谈讨论了如何为监测和阻止太平洋地区非法捕捞提供支持，这对太平洋的发展中国家非常重要。其经济因非法捕鱼遭受巨大损失，对于亚太地区所有国家来说，其粮食安全也因非法捕鱼而受到压力。对澳大利亚来说，我们也加入过其他非正式组织，所以我不认为QUAD有何特别，尽可能多地参与这些对话和合作组织符合澳大利亚的利益。

当然，有些人选择从地缘政治角度理解QUAD，认为这是对中国崛起的某种回应。从某种程度来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在回应中国的崛起，因为它是世界性的重要事件，无疑会在其他国家激起很多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