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书》,讲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人设焦虑

2019年03月10日 荞爸的澳洲来信


据说奥斯卡最佳影片又被政治正确了——连续三届都是颁给了黑人+底层+同性恋,评委席恐怕是白左的迷魂汤灌多了吧?

艺术向政治低头,固然不是我想看到的。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如果某些话题能够让世界电影第一奖项年年神经敏感、次次审美无力,是不是也意味着事态很严重、领导很生气?

更何况,就算剥离了那些引人不快的敏感元素,我发现每次得奖影片所能引发的思考,都具有全人类的普适价值。

正如《月光男孩》其实讲的是一种对爱情的压抑,《水形物语》其实讲的是一种对孤独的救赎,《绿皮书》其实讲的是一种对人设的焦虑。

这种焦虑无处不在。

(一)

电影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镜头,是在瓢泼大雨中,黑人音乐家怒摔车门而下,对着白人司机撕心裂肺地大吼:

是的,汤尼,我是住在城堡里,但只有我一个人!

那些富人给我钱听我弹钢琴,然后可以装得很文艺。

但一旦我滚下舞台,我依然还是一个黑鬼!

这就是他们的文化真相!

承受这种藐视的,只有我一个人,

因为连我自己的同胞都不接纳我,因为跟他们也不是一类人!

所以,如果我黑得不够黑,

白得也不够白,

男人得也不够男人,

那么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这个黑人音乐家本是一个有教养、很持重的知识分子,这是影片中罕见的情绪爆发的一幕,起因是两人关于到底谁更“黑”的争论。

白人司机认为,自己每天挣扎在纽约的穷街陋巷讨生活吃,而黑人音乐家端坐在“城堡”顶上,环游世界与上流人士交往。如果肤色意味着社会地位的话,司机的世界显然要比音乐家的世界更加“黑”,而且黑得不是一点点。

但司机忽略的是,音乐家在舞台下遭遇到了种种歧视,不管是黑人专享的茅房,还是黑人不得入内的餐厅,还是黑人在夜晚必须回避的“日落城镇”。

坐拥名车豪宅,雇佣管家司机,结识总统家族,无论财富、学历、地位,音乐家都是一个典型的成功人士,歧视链上端的高知精英。但一出门涉及到吃喝拉撒睡这些基本生活需求,却莫名地困难重重。这是一种离奇的倒错,而导致这种倒错的,仅仅是肤色。

正因为此,音乐家才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强烈的质疑——到底是什么让自己陷入这种两头不是人的窘境?


(二)

所以《绿皮书》并不仅仅是一部反其道而行之的《为戴茜小姐开车》,它从种族歧视的表象入手,指向了另一个更加普遍的问题:人对自己身份标签的焦虑,也就是人设焦虑。

这种焦虑来自于,社会对一个人身份复杂性的忽略,而简单地抽取某一种特定人设来肯定或否定某人。

如果他不是高雅钢琴表演艺术家舍利博士,而只是一个汗滴禾下土的农民唐纳德,或者是一个演奏靡靡之音的酒吧乐手,那么他可能就会跟其他黑人同胞一起其乐融融。

如果他不是黑人血统,而是一个普通的欧洲移民,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才华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那么他就可以在全国各地公共场所随意出入无碍。

如果他不是同性恋,他就不会把自己对性爱的追求看作一种罪,而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世界大声宣布:我是一个男人,我喜欢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可惜的是,在“正常”的白人看来,黑皮肤是一种异端;在“正常”的黑人看来,上流社会是一种异端;在“正常”的男女看来,同性之爱是一种异端。

不管他其他方面的人设有多么耀眼、多么亲切,只要带有一种异端人设,这种人设的光环就会被放大,他就会被某个群体另眼相看。

当黑人音乐家成为集各种异端人设于一身的“上流黑人同志”,就难免到处碰壁,只能一边茫然游离在各个群体边缘,一边痛苦质问自己的身份。


(三)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这种由于异端人设而导致的歧视显得异常刺眼。

但是在当今世界,依然有许许多多不那么引人注目、却也不招人待见的异端人设,低眉顺目不敢正面示人,每每陷入人设焦虑之中,忙不迭地想要让自己“人设正常化”。

比如说,有一种“大龄青年”人设,三十岁还孤身一人就焦虑万分,就算享受自由状态也要赶紧找个人随便婚了以告诉世界——我是正常的。

比如说,有一种“低学历”人设,简历上没个研究僧的头衔就焦虑万分,就算成了网红明星也要赶紧带个博士帽以告诉世界——我是正常的。

比如说,有一种“没房”人设,工作多年依然寄人篱下就焦虑万分,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赶紧办张房产证以告诉世界——我是正常的。

比如说,有一种“内向”人设,朋友稀少不善言辞就焦虑万分,就算毫无兴致也要赶紧赴酒席混圈子以告诉世界——我是正常的。

另外,还有“网瘾”人设、“多动症”人设、“青春期叛逆”人设、“早恋”人设、“娘炮”人设、“离婚”人设、“不肖子孙”人设、“无后为大”人设等等等等。

有时候因为有了这些人设,不仅你自己,父母亲朋好友都会为你焦虑万分,想要让你尽快抛弃这些人设以告诉世界——我认识的这个人是正常的。


(四)

而有一类群体的人设焦虑,更加接近《绿皮书》中黑人音乐家的设定,那就是“移二代”。

我不知道移二代本身是否对自己的身份存在困扰,但是从网上流行的中文舆情来看,“正常人类”时不时都要向他们投以同情的目光,似乎移二代就是一个饱受人设焦虑折磨的“两头不是人”群体。

他们在海外出生长大,讲着夹生不熟的中文,背不上三句唐诗,说不出四大发明、四大名著、四大美女,不用淘宝,不刷微信朋友圈……简而言之,就是丢了中华文化的“根”。

另一方面,他们又长着东亚人的五官外形,在金发碧眼的环绕中显得格格不入,似乎每时每刻都会感受到四围抛来的异样眼光,在就业升迁中也免不了产生一些对隐形歧视的想象。

总之,他们不是完整的中国人,也不是完整的西方人,注定成为两边都不能被100%接纳的异端。他们是用西方语言交流、西式思维思考的中国人,是东方躯壳和欧美文化的复合体,这跟跻身白人世界的黑人音乐家何其相似。

于是,不甘心的移一代父母毅然站在了他们面前,在莎士比亚和哈利波特的夹缝中抓住一切机会灌输他们四书五经三纲五常,想让他们既能享受西方宽松的社会人文,又能传承东方紧密的家庭伦理,不管到哪边都能拥有“正常”的人设,从而成为“两头都讨好”的海外华人。


(五)

《绿皮书》中种种不可思议的歧视和偏见,让我难以相信这些都仅仅是半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情。

所以也很难想象的是,在美国这样一个曾经黑人难登大雅之厕、同志难逃牢狱之灾的国度,四十多年以后就可以出现黑皮肤的总统和出柜的CEO。

因为人们正在逐渐明白一个道理:所有非主流身份的出现,都是基因和历史的选择。

不管这些是偶然还是必然,进步还是退步,我们都应该跟这些身份坦然和解,而不是与之为敌。

人口迁徙已经冲淡了种族和肤色的标签,平权运动已经冲淡了性别和性取向的标签,自由主义已经冲淡了婚姻和家庭的标签。

不同种类人群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之短,以至于人们对“到底什么才是正常”这个问题的答案更新从未如此频繁。

我觉得我们甚至可以大胆放言:这种“异端人设常态化”的趋势,已经不可阻挡。

我是一个出入于白人圈子的黑人音乐家,你是一个男女通吃的双性恋歌手,他是一个不婚不育不买房的华人移二代。

我们身携各种“异端”的标签,穿梭于各种“主流”群体之间,我们努力学习工作、善待家人朋友、追求志向兴趣,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为自己的某些“不一样”而感到焦虑。

因为,没有人应该让我们放弃成为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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