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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平静的说:“你可以住在医院里,也可以在附近租个房子,每天到这里来一次,这样方便一些,工作什么的你就别想了。”
我还在用试探性的目光想要确定一下,这次真的有这么严重吗?医生就开始催我去办手续,然后准备叫下一位病人。他的冷漠和随意,让我有些心虚,又不得不认真的接受这样一个信息。
我生病了,需要一到两个月的治疗,需要吃药,打针,发很多的呆,睡很多的觉。
起初不知道要如何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骗父母骗朋友说是出差一个多月,带着陌生尴尬的表情问护士这里有没有网络,护士和医生一样冷漠,只有一个实习生愿意和我多聊几句,我心里七上八下,这世界变化得太快,一两个月足以让我脱节到上个年代了。
一开始可以靠睡觉打发时间,病友和他们的亲属都是安静的人,一下子把因为工作而长期累积的缺觉全都补了回来。后来睡到深夜失眠,半夜里整个医院静悄悄的,我瞪着双眼像是在等恐怖电影开场,气氛怪异。于是白天不敢再睡,百无聊赖的时候就下楼走走。
以前很少来医院,来了也不会停留很久,只记得有一次周末感冒时来看病,排队像春运买票一样,都把病攒到了周末再到这里统一维修。整个医院像一个大型的售后点,你来我往人声鼎沸,完全没有印象中该有的萧清,我们都像是衣冠得体的精致笨蛋。
周一上午,早高峰的车都入了库,上班族们都忙着开早例会。我偷空溜到楼下的草坪边上坐着,看两个小男孩练习传球,姿势笨拙,甚是有趣。无聊时翻看手机以往的微信,微博,通话,和通讯录。发现很多经常不联系的人,都能在这个时候,慢慢的回忆起一些事情。
一个光头小孩趴在窗户上一直盯着我看,距离太远,我辨别不出它的性别。我朝它挥了挥手,它也不害羞,朝我挥了挥手,然后不太自然的挠了挠头。我数了数它的楼层,似乎离我不是太远,后来有几次散步,我都能在同一个位置,准时的遇见它。隔着玻璃,它把一张小脸贴在透明的光晕里,俯视着我。
我们第一次邂逅是在楼道里,它的父母用毛毯将它包裹在里面,急促的下楼敢去治疗,我从卷饼一般的囊中看见它四处张望的脸,视线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像是要索取什么,像是要有话说,它的目光沉沉的落在我身上,我第一次看清它的脸,眉目清秀,表情淡漠。我对它笑笑,它缩到被子里去,像一颗敏感的蜗牛,直到父母抱着她急促的消失在楼道口。
我们第二次还是在楼道里,它似乎是好一些了,能在父亲的维护下四处转转。看见我时它先是一怔,然后走近我,好奇的摸着我手腕上的玛瑙。
这时我才认出她是个女孩,出于女性对饰品天生的好奇,她一直摩擦着石头的表面,带有一丝好奇和谨慎。她的父亲要制止,我示意无碍,继续“病友”之间的交流。
我问“你喜欢?”
她也问“它会亮吗?”
我又问:“你叫什么?”
她又问“这个是石头吗?”
我问:“你要吃糖吗?”
她不屑的说:“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
我被她逗的一直笑,取下玛瑙给她玩弄。聊着聊着彼此渐渐熟络起来,孩子的状态很好,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他的爸爸一直表情淡漠,因为感受到我的善意,于是我们找了一个安静的阳台坐下来,看着她玩。
听她爸爸说,她犯病的那一天,家里人七手八脚的把她抱进医院,当时病房里一共躺着两个孩子。除了她,还有一个是和她同样病状,同样年纪的男童。抢救过后,医生拖着疲惫的声音和家属说,晚上十点之前,谁能醒过来,谁就能活。两家人坐在床前祈祷守候,时间流逝,分秒揪心。最后她的一声咳嗽,打通了自家人的呼吸,却好像断了隔壁邻居的命脉,两家人开始一起哭,男孩最终还是没有醒来。诊室檐下,悲喜交加。
俗世瞬息万变,世事难料羁绊。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何时离开,来不及和这个世界好好道别就匆忙上路。
小姑娘刚醒来时,身体状态不是很好,有时头痛会乱抓自己的头发,弄的整个脑袋像是年久失修的足球场,毛糙不平。索性家里人就给她剃了个光头。
她除了喜欢摸我的鬓须,还喜欢研究我的胸毛。她问我,你为什么全身都是毛,我说人类是猴子变的,我还没进化完全。她坐在我腿上拿着手上的粉红色发卡,夹着我的胸毛,我疼的苦笑。
我问这是你原来的发卡吗?小姑娘点点头,我说等头发长出来你还要带对吗?
她有些难过的说哎,还要很久呢。我被她叹气时非常认真的忧伤表情,戳到了内心。就顺着她的小脑袋慢慢揉,我说你知道吗,被我这样的毛人摸过的脑袋,头发就会很快的长出来,她听到以后瞪圆了眼睛顶着脑袋往我怀里扎,说那你多帮我摸摸,天天都帮我摸,好不好。
从那以后小姑娘每天都来找我揉头,有时候就趴在我怀里睡着了,直到父亲带她走。慢慢的听她父亲说一些关于她的事,比如她从小就身体不好,住在医院里的时间几乎和在家里是相等的。比如她有时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说话,爸妈甚至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得了自闭症。这段时间她喜欢和我说话,就经常带她下来找我。我清晰的记得她爸爸和我说:“你不要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它们什么都了解,只是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去表达。”
有一次她故意胡闹,吵着要听故事,为了能让她安静下来我就给她现场编了一个,名字就叫医院旁边的城堡。我说那个城堡里住了很多怪兽,他们当中有的长翅膀,有的长犄角,都长得都很奇怪,却觉得别人都比自己奇怪,几个长得比较像的怪物凑在一起组个团,孤立落单儿的怪兽。小怪兽问老怪兽,长大以后我可不可以长出翅膀,老怪兽摸着自己的犄角说,不可能,我长什么你就必须跟着我长什么。小怪兽摸摸自己的后背说,可是我不喜欢犄角,我喜欢的是翅膀啊。
小姑娘听到这,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问后来呢?
我说后来小怪兽既没有长出翅膀,也没有长出犄角。它什么都没有长出来,它不再像一只怪兽,它开始像一个正常的动物,没有奇怪的特征,也没有令人惊讶的天赋。但是它每天都做一个梦,梦里它夹着老怪兽的犄角飞到高空,飞到城堡外面,他们欢快的看着风景,望着世界。
小姑娘问:“那都看见什么了?”
“他们看见流动的森林,每一天都在迁徙,早出晚归,无须停歇。他们没有目的地,多数累死在了途中,可是身体还在往前走。他们当中有的像熊猫,有的像秃鹫,还有的像野狗。群体里没有首领,任何一个在途中企图引领道路的小兽,最终都会选择跟着人潮走。有离开过的,它从未再回来,大家都说它死了,其实小怪兽一直觉得,能自由的选择离开,或者留下,那该是多大的幸福啊·····”
讲到这,小姑娘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笑,她好像听懂了,也好像没听懂,不过这对于她似乎一点也不重要。也许她就是想听着别人对她说话,可以听到除了治疗,叹气,器械碰撞以外的其他声音。
我能到医院外面去,她出不去。有时候我就在外面给她带一些好玩的东西,泡泡胶啊气泡枪啊什么的,她笑起来经常破音,带着肆意炫耀的夸张表现,扮演着一个本该快乐的孩子。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换上平时的衣服走去医院附近的理发店里,想打理打理头发和胡须。理发师问我,想要理什么样的发型,这时我脑子里老是浮现那些最后造型和自己初衷南辕北撤的蹩脚理发桥段,所以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理发师,他又问了一遍,试探我有没有走神。我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呆呆的问他:“你觉得我剃光头会好看吗?”
理发师被问住了,他本身就很纠结的五官又扭在了在一起,试探性的说“不一定能好看吧?”
听他这么说我稍有放心,回答他:“那你剪吧,就要光头,贴着头皮那种。”
就好像真的少了一层束缚,我几乎是以跳跃般欢快的步伐奔回医院,我穿过街道,路过人群,在和煦的晨光中用力的奔跑,风轻轻的挠过我的脑壳,行人盯着我头顶的青涩,新鲜而冷漠。我像是精神病一样跳进医院,奔过草坪,在楼下寻找那扇一直有目光的窗户。
呼吸喘匀了也没发现她在窗边,我象征性的喊了几声,又等了一小会,还是没有人出现。我有些失落,悻悻的一个人上楼。我再一次电影桥段般在楼梯拐角处遇见了小光头。她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的光头,嘴张成一个椭圆形,我得意的胡乱摸着自己的光头,表情故意带有一些讨好的憨厚。
她突然放声大哭,举着双手过来摸我的头,我吓的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帮她擦眼泪。她不停的问我:“你痛不痛,你痛不痛。”
我说:“我不痛,我不痛,是我自己要这么剃的,头上没有伤口,我的脑型还很圆,你摸你摸。”
她还是止不住的哭,我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是想哄她开心,到头来却闹得她哭的这样难过。我轻轻的按压着她小脸上的眼泪说,乖,不哭好不好,不哭好不好。她突然抱住我的脖颈,伏在我耳边说:“打针的时候会有一些痛,但是你要装作不痛,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吼你了,就不会觉得你不乖了。”
说完这句话她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让她爸爸把她抱上楼,我一个人蹲在楼道的拐角处,目瞪口呆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一夜我整晚失眠,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开始识别世界的冷漠和亲人的脸色,攥着小拳头像个成年人一样扮演着他人,在父母失去了耐心之后,在体验了现实的冷漠之后,开始收敛天真,认清苦难。不断跟进事态的发展,随之调节自己的状态跟随变换。
我忽然想起她爸爸和我说的那句:“你不要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它们什么都了解,只是不知道如何去表达。”
我开始心疼她,有事没事就去找她玩,有时候好吃的到嘴里没完全嚼碎,就想给她也尝尝。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变多了。不是她找我,就是我找她。
有一天我俩到处乱窜,想找一个高点的阳台,带着她一起吹泡泡。刚吃完八宝粥的她弄了一脸全是粥渣,我就带着她找洗手间,无意之间路过一个病房,看见护士们七手八脚的按着一个女孩子,看样子女孩还很年轻,她叫喊着,挣扎着,好像疼痛要将她撕裂一样。我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甚至忘了是否应该捂住小光头的眼睛。这时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生冲进病房,将她的头死死按住,恶狠狠的盯着她绝望的双眼,她突然停止了哭喊,也不再乱动。护士趁机给她打药,过程结束后,一声声凄厉而衰弱的哭声徘徊着整个病房。男子没有给女孩任何安抚,而是将她在病床上的位置摆正,盖好被子,就独自一人出了病房。
我牵着小光头沿着我们要去的方向一直走,在拐角的卫生间里看见那个男生,他嘴上叼着一只颤抖着的烟卷,手不停的摸索着裤子的几个口袋,不安的寻找着冥火。
我抱起小光头,想找间隙进去洗洗脸,路过男生的时候小光头突然拽住我,她的那只小手从我胸前伸出来,轻轻的放在那个男人身上,像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按住了他悲泣的灵魂,他怔怔的望着小光头的脸蛋儿,整个人平静了下来。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他们之间好像有了交流,男人抓起孩子的小手吻了吻,开始无声的流泪。小光头一直很有耐心的帮他擦,一直擦,一直擦。
背负命运的病人舔舐着彼此疲惫的灵魂,点到即止的安慰,恰当好处的按准力道,封在伤口上。你哭吧,我不会拦着你,也不会告诉你坚强,因为道理我们都懂,伤口可以自愈,但是难过的时候能够面对着一个人哭出来,是苦难中应该有的幸运。
当现实将我们的憧憬一口口吞噬,当苦难将我们的温柔和耐心全部磨掉,我们还是否愿意提着千疮百孔的伤口,去温柔的擦掉爱人脸上的愁。
后来我们俩和那男生渐渐熟络起来,他经常叫我俩上去陪女孩聊天,小光头把我讲给她听得故事,再讲给那个女孩子听,一天天过去,女孩的起色也好了很多。
突然有一天那男孩和我说,她过不了今年了,我想给她过最后一个生日。你们俩也来吧,人多热闹些,这段日子真谢谢你们。
我第一次看见别人这样过生日,她闭着眼许下带着泪水的愿望,我们今天的祝福,这样的相聚,只是为了更好的送走她,送她走。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是她的恋人,还是亲人。但是我记得她忍着病痛不肯出声怕他担心时的坚强。我还记得他在门口捂着嘴寂静的嚎啕,我知道,我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
就好像看一场电影,一张屏幕两边都是人,彼此都以为对方是观众,其实我们都是演员。为了亲近的人,咬牙挺着演过一道道难关。这是多么温柔的戏份,大家彼此疼爱,心照不宣。这是多么残忍的部分,每个人都是如此疲惫劳累,反抗无效,努力无效,只能静静的等候,面对,和接受。
小姑娘气色越来越好,那女孩状态越来越差。大多数我们上去的时候女孩都是在睡觉,或者那根本不是睡。只看见男孩在一旁安静的揉搓她的手,静静的等清晨到午后,黄昏到白头。
他说,有时看她那么痛苦,真想她早点解脱,可是无论如何,自己都舍不得。
她说,希望他放弃,但也最怕他放弃,没有勇气死,也没有勇气活着。
站在玻璃窗外面,躺在白色被单上。身体不是你的,时间也不是你的,只有意识是你的。所以如何体验真切的痛,辨识痛与痛之间的区别,成了唯一可以独立确认的事情。像是做麻醉手术,你明知道他们在你的身上切来切去,却没有任何感觉。但是你明白这些割伤,会在过程结束以后,慢慢的疼回来,一丝也不少。
他们没有名字,却深深的刻在你的记忆里,扮演着最敏感的一部分。我小心翼翼的封存好这一份疼痛,这一份生命恩赐给我的疼痛。它敲打着我所有的恐惧和无畏,清晰的提醒着珍惜当下眼前的人和事,防范离别的突然,命运的干预,以及像土地一样流失的时间。
这疼痛,既慷慨,又贫瘠。既残忍,又温柔。最好的时光,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出院的时候,我整理好背囊和床铺,打算一个人悄悄走。走出病房时,刚好看见小光头在门口。她没有惊讶,也没有说话,而是走过来把那个粉红色的发卡放到我手中,我蹲下来平视她,她顺势摸着我头上刚冒尖的发茬。
我呼吸急促,还有些颤抖,不敢眨眼也不敢看她,她的表现却异常淡定,似乎早就见惯了分别,也早见惯了别人在她面前哭。她学着我抚摸她头的样子,一下下顺着我颞骨的弧线轻轻揉搓。
一滴泪落下,震碎了尘埃中的爱恨离愁。我看着她淡淡的笑容,不知道如何再回到城市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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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此 纪念2014年最低谷的一段日子
摘自《我在最温暖的地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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