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慈:童年游戏

2016年06月01日 伦敦读书会



我的童年是孤寂的。幼小的心灵难以承担冷清寂寥,便发明了各式各样的单人游戏,尽量把单调的日子涂抹一些彩色线条。

生母早丧,父亲继娶后所生子女,与我年纪相差过远,不是我的玩侣。父亲一生吃的是洋饭(直至九一八事变,他一直在中苏合营的中东铁路理事会任职),却一心要我受诗云子曰教育。在举家迁回北京后,不过几年,日寇又接踵而至。世道乱了,父亲为我请了家馆老师,我被禁锢在四堵高高院墙围绕起的庭院里,上午听老师讲读《论语》、《孟子》,下午一个人枯坐在一张大硬木写字台前边,背书、临摹字帖。长昼寂寂,我竖起耳朵聆听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各种音响。

卖奶酪和果子干的小推车走进胡同里来了。车轮吱吱呀呀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院墙外边。卖果子干的老武头拼命敲击两只小铜盏,声声敲到我心坎上。后来小推车走了,我又听到一阵阵鸽哨的声音。一群鸽子在不远的地方往返盘旋,哨声一阵松一阵紧。低飞时,连鸽子扑动翅膀的声音都清清楚楚传到我耳朵里。我欠起身,伸长脖子向玻璃窗外望去。我看到的只是一块被遮断的方方正正的蓝天,蓝得叫我心里发空。

我勉强把目光拉回到摊在书案上的《论语》上,但是刚背会两行,就又神不守舍地再次倾听起来。这次我听到的是从正房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鼾声,父亲午梦正酣。我觉得自己有权利活动一下。我该上一趟厕所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屋门,直奔小后院。厕所在后院的一侧,但我却奔向另一侧。这半边院子沿后墙有一个土台,土台上长着两棵松树,松树根下有几个蚁窝。我俯下身,仔细观察小蚂蚁的活动。今天没有蚁群列队交战,它们都在单独行动。我看它们如何伸动触角,互相传递信息,看它们如何结成互助组,搬运一只大肉虫。后来我不甘心作壁上观了,也要参加它们的活动。

松树干上趴着几只苍蝇,正在阳光下得意地搓手搓脚。我屏住呼吸伸出一只手,灵巧地一抓,就把一只苍蝇活生生抓在掌心。我把苍蝇的翅膀扯掉,使它变为爬行动物,掷在蚁窝边。之后就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苍蝇奋力挣扎,但还是被三四只蚂蚁合力拖走了。我又抓住另一只飞行动物,这次只扯掉一只翅膀,搏斗就更加剧烈了。如果把苍蝇的两只翅膀各扯断一半,它还能作短途飞行,就会有几只蚂蚁被带到空中遨游一番。这一游戏持续了大半个钟头,直到前院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我才慌不迭地离开战场,重新端坐在书桌前面。

我开始临摹字帖。每天我要写10张毛边纸的大字和小字,但在我写完四五张以后,便把字帖推在一边做我的游戏了。我有一块当镇纸用的书本大小的厚玻璃,我开始在玻璃上胡乱涂画。画小人,编写歌谣短句。趁墨迹未干的时候,我把一张白纸在上面一按,就印出一张书页来。随着实践,这个游戏不断改进。我不止练习写反体字(这样印出来就是正的了),而且用圈点古书的朱墨作套色印刷。“印刷所”运转起来,我开始编书。

《三字经》的前几句本来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认为毫无意义,就把它改成“人之初,居无屋,采野果,猎狐兔。”在我的第一本“著作”尚未完编的时候,我的“印刷所”被查封。那天,父亲偶然闯进来,发现我正埋头于第二职业,于是全部非法印刷物都被没收了。

我又转入一种更隐秘也有些神秘的游戏——画符咒。我从院中葡萄架上摘下一些肥厚的大叶子,偷偷拿进书房,模仿一本狂草字帖,刻上无人能辨认的草字,然后加上我要表达的心愿——祝词、诅咒和愿望。每天我都有一个或几个愿望。盼望父亲外出赴宴,半天不回家。盼望能在街门口碰到邻居家的小津姐,她能主动和我搭几句话……我的祝愿和诅咒并不多,因为那时我的世界极小,爱的人只有一个——我的祖母。

我要诅咒的敌人常常变换:这一天是厨子老郭,他无缘无故地踢了我心爱的小黄狗一脚;另一天是卖果子干的武头,他没有在我买的果子干里放上我爱吃的藕片。经常受我诅咒的是一个姓夏的家馆教师,这人当面夸奖我,背后又向父亲告状,说我读书不专心。我在葡萄叶上郑重其事地刻上咒语:“夏某三日内必遇横祸”,我对刻好字的葡萄叶顶礼膜拜一番,就虔诚地把它藏在一个神圣处所——供在柜顶上的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牌位下面。我一边朗读“学而时习之”,一边斜眼盯着牌位,看那上面是否会突然闪出一道电光什么的。

父亲是大神,是我既无法爱又不敢恨的人。他的命运是卑微的我不能左右的——祝愿与诅咒都毫无用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这样威力无边的势力。对这些势力你只能老老实实,俯首贴耳,稍有不慎——且不说争辩与反抗——你可就要倒大霉了。

童年早已逝去,但童年的这些幼稚游戏有一些却伴我终生。它们以各种衍生的变体——简单化,复杂化,辅以成人智慧屡屡在我生活中出现。寂寞的时候我玩各种单人游戏;行动自由被剥夺时,我在头脑中进行创造;命运攸关时刻,我借助具有象征意义的文字或符号占卜未来。

人到中年,我又一次被投到一片空虚里。我被关进四堵围墙禁锁的小屋里,面对一本宝卷——这次是一本远比《论语》更为神圣的经书,需要我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我倾听着外面世界传来的音响,不是鸽子的哨音,不是卖果子干的玎玲的小铜盏,而是呐喊、厮杀和辱骂。我叹了口气,开始心平气和地重又玩起我的童年游戏来。


(本文选自《我,小时候》,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版;图为丰子恺先生原作,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傅惟慈,195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1987年退休,退休前执教于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京语言大学高校。50多年来傅惟慈的翻译生涯有口皆碑,他通晓英、德、俄等多种语言,翻译了包括匈牙利、波兰、德国、奥地利、瑞士、希腊、英国、美国等多国文学精品30余部,共计三四百万字。他的译著中,尤其以《狱中书简》(罗莎·卢森堡)、《月亮和六便士》(毛姆)、《布登勃洛克一家》(托马斯·曼)、《动物农场》(奥威尔)以及格林的宗教小说和惊险小说等影响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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