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姑娘：为她们歌唱，并杀死她们,新现场微信公众号文章

美国的南方并不缺少阳光，南方的姑娘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忧伤。

20世纪上半叶，战争与灾荒摧毁了南方的农业根基和过剩人口，伴随着轰轰烈烈的“南方的美国化”过程造成了南方的自我危机。那个时候，曾经的种植园主的千金们，开始告别她们养尊处优的家园，一如《樱桃园》里被世代农奴的后裔——一个商人买下自家庄园的柳苞芙，一如无数个乱世易代之后，颠沛流离的富家女儿。她们敏感、娇弱，不切实际的浪漫至死把她们塑造成了悲壮的理想主义者。

契诃夫的名作《樱桃园》同样塑造了一个留恋于过去，却又无力与现实抵抗的女性形象

现在，轮到布兰琪离开她的农场，“她穿着一身讲究的白色衫群，束着一条柔软的腰带。戴着项链，珍珠耳环，白手套和帽子，看来就像是来花园区参加夏季茶会或鸡尾酒会似的。她比斯黛拉大五岁左右。她娇弱的美容必须避开强烈的光线。她那迟疑的举止和一身白色的衫群，多少使人联想起一只白飞蛾。”这是致命的——“她的衣着和这个环境很不协调。”落在肮脏的斑驳的墙壁上的白飞蛾，叫人扬手一巴掌就拍死了。

“精神世界，意味着‘这是我的，关你屁事’。”布兰琪是有勇气这样活，然而世界却不容于她。她因为名声不佳被学校辞退，跑到妹妹斯黛拉家寄人篱下，却反客为主，颐指气使。因为布兰琪打心底认为自己是对的——她拼命维持的优雅与尊严应是这个世界的王道，而妹夫是粗鄙残暴的，妹妹是屈服堕落的；她拼命泡在妹妹妹夫家共用的浴缸里，一边缓解她对外部的不适感，一边声嘶力竭地喊：你这健康的波兰佬身上一根神经都没长怎么会知道什么叫忧愁！

妹妹斯黛拉家可没有地方安置她的精神世界，外边的广大世界也没有地方安置她。她被强行关进了精神病院，粗野的斯坦利大获全胜。威廉斯承认在自己的笔下，是活生生的“野蛮的欲望强奸了优雅的理想”。历史上南方遭遇从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强大冲击力，南方的知识分子开始怀疑和批判过去对南方文化所持的那种浪漫和伤感态度，所以很多人选择“杀死”南方姑娘；同样，银幕上饰演斯坦利的马龙·白兰度的出现和大热，“彻底的结束了所谓好莱坞黄金时代的理想主义和浪漫色彩主宰的银幕，把加利格兰特这样的绅士在两次大战后完全的灭掉，至今未能恢复元气。”

或许你不喜欢布兰琪，但永远有人在为南方姑娘歌唱。

《玻璃动物园》里的劳拉，《热铁皮屋顶上的猫》里的麦吉，田纳西·威廉斯的很多作品里，都有类似于布兰琪式的人物，如今被人们充满爱意地称之为“南方淑女”；以及那些或清新或缱绻或的民谣里，令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少女，永远都来自南方。

Sinéad Matthews在小维克版《玻璃动物园》中饰演劳拉

Scarlett Johansson在《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中

威廉斯为什么如此钟情南方姑娘？这似乎并不是难题。他有一个出身南方上流世家的妈妈，孕育了一个患有精神疾病、敏感纤弱的姐姐，幼年时他们一直在南方居住，正是威廉斯的家庭和成长经历为他提供了熟悉的故事发生地，母亲和姐姐的命运更促使其深刻理解着南方姑娘。更有人指出，这些南方姑娘身上，不仅寄寓着威廉斯的感伤思念，更是一种普鲁斯特式的“阿尔伯特创造阿尔贝蒂”。

所谓“阿尔伯特造阿尔贝蒂”（Albert makes Albertine），是普鲁斯特的批评者们创造的术语。人们认为《追忆似水年华》里阿尔贝蒂这个角色，是普鲁斯特在异性恋面纱的掩盖下创作同性恋爱情故事的手法——因此也借以用来说明威廉斯南方姑娘形象中，作家本人潜藏的同性恋取向。可以肯定的是，威廉斯一定是在南方姑娘身上有自我投射的，威廉斯自己也承认这一点，“我的作品一直是用任何恰当的形式表达我的生存体验”、“我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总是反映我在创作某部作品时内心的感受”，或者更进一步说，“就是我”。然而仅将之理解为雌雄同体来表达同性恋，又太呆板而单薄了。

威廉斯从未将他对社会和人性的思考抽离文本，空余感情。他早年试图敲开百老汇大门，却屡屡因为作品“缺乏社会关怀和反抗性的思想内容”被拒绝；别人指责他似乎并不那么怜悯南方的命运和南方姑娘的地位与出路，两次大战前后南方突出问题，几乎没有鲜明入画，《玻璃动物园》里弟弟逃离了有母亲和姐姐在的家，《欲望号街车》里布兰琪被关进了精神病院，现实中威廉斯也从未旗帜鲜明地加入宛如时代洪流的左翼运动，好像他只是对南方姑娘的处境感同身受，寄寓的只是他孤独的心灵和精神救赎的无奈，飞蛾般脆弱敏感的美丽意向，同她们边缘、弱势的身份一样，同她们所寓居/认同的文化价值的崩溃和昔日理想的幻灭的遭际一样。但是这种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几乎飞蛾扑火般全无意义的挣扎和追求，本身就是一种控诉：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和纯粹的浪漫派，只能与世界彻底决裂。

南方姑娘永远是一个欲望客体。所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为南方姑娘歌唱，或者杀死她们。

然而田纳西·威廉斯不在其中。他是那种，为她们歌唱，并杀死她们——因为他爱她们又知道她们没有活路，因为他就是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