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我写什么呢？”

- “快到夏天了，很多人要去旅游。肯定不少人对大洋路的美食感兴趣，你就推荐些好吃的地方吧。”

小微让我写吃的。

可是我不想写吃的。

我想写人。

就好像《舌尖上的中国》之所以引人入胜绝不仅仅因为它提到的那些美食，而是背后一个个活生生的中国人，和每个中国人的乡愁。仔细看来，《舌尖》里面的很多美味其实是上不得厅堂的乡肴小菜，但是它们无比真实，没有一丝的华而不实和玩物丧志。

吃这件事对于澳洲本地人一样重要，不同的是他们的乡愁更多寄托于家里流传下来的烹饪方法。几乎每一家的主妇都有自己调配的圣诞火腿酱汁、自己的饼干配方和个人风格突出的Pavlova。但是每一个配方又非常依赖某些产地的产品，比如意大利的Panchetta火腿或者法国Roquefort奶酪。所以归根到底中国人和澳洲人都一样，我们的味蕾依赖的终归还是那片土地。

对于年轻的Tim Marwood，成为冰淇淋大师是如论如何也想不到。和来自于大洋路西面提布镇 的很多年轻人一样，蒂姆十几岁就去了吉朗的寄宿学校，满脑子想的只有如何逃离平淡的乡村生活，到了一个大城市里寻找更刺激的人生。学生时代以后，蒂姆决定去周游世界，但是因为苏联解体和海湾战争也没敢跑多远。回到澳洲以后，蒂姆在墨尔本找到了一份办公室工作，认识了一个叫Caroline的金发护士，于是在墨尔本结了婚定居，过上了少年时梦想的朝九晚五生活。

1994年的一天，蒂姆接到了一个电话：老爸要退休了，想要他回去接手家里的牧场。蒂姆家世代经营提布镇周围的一个奶牛牧场，由于老爸和爷爷都是创新型人才，积极引进新型机械和管理技术，牧场在两代人手里迅速扩张。到了蒂姆老爸这一辈儿的时候，Marwood家族已经成了当地的大地主。1994年的蒂姆还没有孩子，小夫妻两的办公室生活和咱们今天的差不多--- 发家致富肯定谈不上，倒也无冻馁之患。一番思考之后，蒂姆辞掉了墨尔本的工作，回到了老家提布镇接手家族牧场。

(图：1994年的Marwood家族牧场)

接手牧场后的蒂姆很快就发现为什么老爸那么早就想退休了--- 这一行不好做啊。

澳洲一直以来就有牛奶价格过低的情况，而两大超市又经常在牛奶上打价格战。两大超市肯定不会自己养奶牛的，无非是从奶农那边收购来以后贴上自己的标签。为了在价格战中依然有利可图，超市不停向下挤压奶农的报价，导致大多数奶农只有两个选择：1）降低牛奶生产质量，减少使用优质饲料；2）破产、卖地、搬家。

奶怎么会比水便宜呢？一公斤草料和一公斤水也产不出一公斤奶啊。邻居们的牧场在一个一个破产倒闭。在接手牧场三年后，蒂姆开始寻求其他的出路。

但是有多少事是一个奶农可以做的？

1998年是转折性的一年，也是极其困难的一年。蒂姆和凯若琳的第一个孩子Lilliana出生了，家里的开支暴增。在商业公司常年的压榨下，邻居终于破产了。蒂姆花七万澳币买下了两公顷的优质牧场和附带的庄园。不知道算不算是帮了邻居一个忙，但是一定让自己的经济状况更糟了，对钱的需求也更加迫切。在那个没有电商的时代，蒂姆靠杂志上的分类小广告，从美国淘来了几本制作冰淇淋的技术指导用书，又买来了一套二手的冰淇淋加工设备，开始在谷仓里自学把牛奶倒腾成冰淇淋的技术。

为什么当年会选择冰淇淋呢？蒂姆的一直以来的回答都是“我看到每个人吃冰淇淋时都是开心的，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技术和设备是有了，但是市场需求呢？

找人问吧。哪里人多？隔壁大洋路十二门徒啊！于是蒂姆开了十几分钟车跑到十二门徒停车场，戴上一副摩门传教士的笑容，开始了自己第一个市场调研。1999年的十二门徒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停车场，也没有今天的小站（Kiosk）来提供基本的商品和洗手间。所谓的旅游无非就是停在尘土飞扬的旱地上，战战兢兢走到悬崖边上看着海中央8个石柱。

调研的结果很有意思：大部分游客对于大黄或者设拉子这些新口味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大家对高品质的传统口味（比如巧克力和香草）很期待。毕竟超市的冰柜里花花绿绿那么多冰淇淋，全是两三家美国公司垄断的，质量几十年没有什么进步，到今天依旧如此。澳洲本土的手工冰淇淋凤毛麟角，在超市挤压下生存下来的就更少了。

图：用澳洲本土的甜大黄（Rhubarb）制作的冰淇淋

万事俱备了那就要燥起来啊！当年蒂姆就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工厂做起了冰淇淋生产。一开始夫妻二人把冰淇淋送到大洋路海边一个小镇的杂货店去卖，但是后来发现人家根本不care销量和产品质量反馈，只想着收场地费。于是小夫妻决定还是要自己来负责销售。仅仅做生产销售链的供货商永远是被压榨的对象，更不要说做大了—— 就像从前当奶农的时候一样。

与此同时，客户的要求也催促着蒂姆改良技术。蒂姆为了最纯正的口味，一直用的都是真正的香草，而非批量生产使用的香草糖浆。一个顾客看到了香草冰淇淋上黑色的香草籽不敢吃，闹着要换成巧克力口味。心里面感觉真是日了狗了的同时，蒂姆也感到了这套二手设备已经跟不上需求，决心要购买一款更高级的设备。

吉朗每年一度的农业展(Geelong Agricultural Show) 是维多利亚州农业领域的一件盛事，维州各地的农户会带着自己的瓜果、牛羊肉、牧羊犬和赛马等来这里进行产品技术大赛，各大机械公司也会把最先进的农用机械展示出来给人参观。小夫妻俩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咱们的冰淇淋也可以去揽一波人气嘛。于是蒂姆改造了一辆厢式拖车，喷上了“提布精品冰淇淋”的logo，带着满满一车冰淇淋一路向东驶向了吉朗。

和每一个年轻的创业者一样，一路上夫妻俩的内心是很忐忑的。自己知道自己做得好和别人认可你做得好不是一回事…… 澳大利亚本土的冰淇淋品牌被美国资本挤兑了那么多年，还在经营的品牌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毕竟做的是高品质，万一城市里的老百姓不关心质量只认低价怎么办……

反正都在路上了，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就做到最好吧，至少知道自己尝试过。

图：早上摆摊时和中午

结局是蒂姆没有想到的。提布精品冰淇淋获得了成立以来最大的成功。夫妻二人一天下来赚了4000刀。兴奋的凯若琳建议把钞票放在枕头底下睡 ，于是两人枕着4000澳币睡了一夜。

2001年，提布精品冰淇淋已经在当地小有名气，但是大家只能开车来吃，想买回家的话只能装在小碗里压实了捧着，略显尴尬。蒂姆于是重启了零售冰淇淋的计划，开始挑选几种口味生产一升装的大盒冰淇淋，并且分发到大洋路周边的个体超市中售卖。由于是维州内几乎唯一的手工精品冰淇淋，重启零售显得非常轻松愉快，几乎没有竞争对手。同年蒂姆实验性地开发出了“Guinness”（著名的爱尔兰黑啤酒）口味的冰淇淋，但是味道很像“拿牛肉汤冲咖啡”，于是放弃这种口味。

之后的三年风平浪静。越来越多的口味被开发出来，蒂姆开着冰淇淋车去了很多其他的展会和秀，包括每年的皇家墨尔本秀和墨尔本的郁金香节。在一些地区找到了可靠的合作伙伴，于是出现了更多的冰淇淋车搭载着提布精品冰淇淋出现在维多利亚州各个地方的展会，一切都显得按部就班且轻松愉快。在2004年的澳洲奶制品锦标赛上，蒂姆的“土耳其软糖”口味冰淇淋荣获一等奖。这让蒂姆很高兴，也重新开始考虑进军超市的可行性。

第一个联系上的是Woolworths的买手。2004年底蒂姆见到了这个给澳洲超市巨头搜索供货商的人。谈判的结果很糟糕，买手摆出了一副欺压杨白劳的面孔，忽略成本疯狂压价以至于到了侮辱性的地步。当场谈崩以后蒂姆立誓这辈子不跟大超市合作，不卖给任何忽视品质和劳动的奸商。虽然已经13年过去了，蒂姆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能看出来这个澳洲中年大叔血压明显升高。

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不好。蒂姆突然想起来提布镇这个地方非法造酒的历史非常悠久，殖民地政府屡禁不止，北边坎珀当的大批苏格兰移民曾经自发起来保护非法酿酒场。2005年蒂姆飞到了苏格兰，考察了蒸馏设备和建造酿酒场的可能性。两年后便在19世纪提布镇铁道维修站的基础上改造出了一家酿酒场和附带的130座餐厅，也就是今天的提布镇铁道棚酿酒场 (Timboon Railway Shed Distillery)，也是十二门徒周边流行的午餐目的地。这么大一笔开销，蒂姆自然是找银行贷的款。四大银行里最后是NAB伸出了橄榄枝。NAB为此还拍了一个短视频，我给加了中文字幕，有兴趣的大家可以看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kgq1LqXe3E 

图：提布镇铁道棚酿酒场餐厅

威士忌慢慢产出，顾客闻讯前来就餐和品酒。冰淇淋和威士忌把整个小镇的旅游业带动了起来，大量的澳洲本地游客从大洋路源源不断输送到提布镇。老婆凯若琳抱怨说自己有3个孩子2个生意，却只有1个老公在管这些。威胁说要不卖掉一个生意回归家庭，要不然她就去巴拉瑞特照顾寄宿学校的大女儿，让他跟冰柜过日子。2014年蒂姆把酿酒场和餐厅一并卖给了一个有理想而且爱酒的年轻人Josh，拿着钱扩大了冰淇淋生意，建了自己的第二个冰淇淋工厂，买了最先进的生产设备。过了两年有钱有闲的日子。

要是说他能闲得住他自己都不会信，反正他老婆凯若琳是不信。2012年开始，大洋路经历了很多剧变。其中之一就是越来越多的海外游客，尤其是中国人和印度人。2012年的时候中国大陆背景的游客开始增多，但也只占总人数的25%。到了2015年，夏季高峰期一半的游客来自于中国，而到了2016年底这一数字已经逼近70%。同时，越来越多的游客专程开车来提布镇却找不到专门吃冰淇淋的地方，只能从周边餐馆和超市等代销处尝试几种口味。在巨大的推力和拉力下，蒂姆决定新建一个专门给游客品尝冰淇淋的地方，将所有口味罗列在这里供大家一个一个尝试。在店里设一个冰淇淋课堂，讲授冰淇淋大师班课程，让大家从牛奶开始亲手制作自己的冰淇淋圣代并且装饰。

图：2016年建设中的提布精品冰淇淋 (Timboon Fine Ice Cream/Timboon Ice Creamery)

图：2016年12月提布精品冰淇淋开张

2016年底提布精品冰淇淋落成，同事们午饭时间还在讨论组团去刷，当地报纸还刊登了这个消息。那时候我刚到坎贝尔港国家公园履职，感觉很奇怪为毛一个冰淇淋店开张要那么大动干戈。2017年春节十二门徒小站 (Kiosk) 开始代售提布精品冰淇淋的时候我家大王买了一盒给我当加班费（hehehe），结果真的是我在澳洲吃过最好吃的冰淇淋。世界这么大我不敢乱说，但是在澳洲这么年，这家的冰淇淋是最纯正最好吃的。那一盒是香草口味的，第一勺入口的时候那个奶香简直就要爆出来了的感觉。

图：十二门徒小站 (Kiosk) 里代售的几种口味

2017年10月底我和蒂姆坐在冰淇淋坊里聊了很久，以上大概就是他告诉我的他的故事。

-       “有什么你比较期待的吗？”

-       “你转述这些故事的时候不要黑我。”

-       “我是说生意方面的……”

-       “想让这个生意更被人了解吧。我们使用的都是本地的材料，本地的牛奶本地的草莓，除了巧克力我们种不出来其他都是大洋路的本地产品。覆盆子和黑莓是我们雇本地小学生在桉树林里摘的，$10一公斤，他们还蛮开心的。卖冰淇淋同时也能帮助我们的邻居，这是我希望顾客能看到，他们应该高兴，因为他们也在帮助这个社区。”

-       “未来有什么计划呢？”

-       “既然不走超市的话，我在想能不能在中国找生意伙伴，就是他们开店我保质保量给他们供应冰淇淋。你想不想做？”

-       “我没钱……”

大家如果这个夏天去大洋路旅游，不妨去尝试一下澳洲最好吃的手工精品冰淇淋。

导航地址： 1A Barrett St, Timboon VIC 3268

（离十二门徒和坎贝尔港开车大概十几分钟）

最后送上夫妻俩的照片。去冰淇淋坊的话能看到他们。

（盖好酿酒场餐厅后蒂姆瘦了12公斤，所以特别去拍了这张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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