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年味

2015年02月19日 澳大利亚华人生活圈



《爆米花》

“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要吃肉,大人没得钱……”

这首童谣节奏轻快,意思却酸酸的。

唱起这首儿歌的时候,妈妈转过脸来,一笑脸就红了。回到屋里撮了两筒米出来——“爆爆米花去。”感觉妈妈是条虫子驻在我欢喜的心上

爆爆米花的那个东西,我们叫它黑肚子,黑肚子在炉火里转,风箱“唧呱唧呱”地配合黑肚子的转动。爆爆米花的炉子燃的是烟煤,转动出红红的火焰浓浓的烟雾,把孩子们冬天里的眼睛都转动出温暖的汗水了。

孩子们排着轮子,轮子像一条绳子盘出一盘大得出奇的蜗牛壳子。排在末尾的孩子心里莫明其妙地着急,扯开喉咙使劲说歌:“风箱摆在马路旁边,呼!呼!呼!炉子发燃了,爆米花生意旺,轰——一锅一角伍……”

爆米师傅在孩子的说歌里,拿过一个口上缝有竹套筒的麻袋,套在黑肚子的一头,用一根短铁管叮叮地敲两下,又用铁管套在黑肚子头上的装置上,一脚踏牢黑肚子,嘴里喊:“开——炮——了!”铁管子顺手一扳,“轰——”

爆米花喷射进麻袋里,烟雾腾腾,香气四溢。米粒儿胀大了四五倍,玉米高粱能胀大八九倍,香脆而甜,好吃。爆米花是过年里儿童最为向往的美好食物。

《新衣服》

过年,让娃儿穿上一件新衣服是母亲的风格。

那年我们家的日子太难了,差点改变了母亲的风格。我眼巴巴看着母亲故乡来的亲戚——大姨妈把我们家米坛子里米全部都“借”走了。她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三妹,拿个盆来。”从米口袋子里倒出了一盆米来留给我们家过年。带走的半袋米让大姨家我的七个兄弟姐妹度过了一年的冬天。

过年前的好些天里,母亲回家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一进家门就喊我关上门。母亲从衣襟里扯出一条条的白布,是帆布做的工作围腰。母亲把厂子里工作用的围腰偷回家来了。

吃饭的时候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差不多了,可以做两件新衣,你和娃儿一人一件,这布皮实,可穿好几年。”

这年的春节我穿上了母亲用劳保围腰给我缝的新衣,开着漂亮的小方领。给父亲做的是一件对襟,竖着一对斜圆的小领子,而且由于父亲的背太宽了,背的中央缝镶了一条难看的缝子。

白色的围腰不是纯白,白里泛着锈黄色,看起来不喜色。母亲买回染料用大锑锅把衣服煮成了天空的颜色。染色的原因,母亲心里明白,——母亲除了爱的风格,还有母亲的尊严,母亲想要别人不晓得她是小偷。

《封印》

小时候我过年心里是恐惧的,从推汤圆那天心里就忐忑不安了,妈妈告诉我:“把你的那些野性子收起来,警防遭封印、警防嘴巴遭缝倒起。”

封印就是用篾爿打你的屁股和手板心,要打起红红的蓝蓝的印子——猪儿子印、猪屁股上的印戳子,有红的、也有蓝的。

心里嘀咕:“打手心和屁股有啥好怕的,又不是没挨过;嘴巴缝倒起,嗯,不敢想,人活起的意思全在嘴巴上啊。”

妈妈看我的样子,补上一句:“过年遭了封印,新的一年天天都要挨打。”

哇!

现在回忆起来,挨过不少打,过年的日子里一次也未挨过;缝嘴巴,妈妈只是拿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下手啥,咋不下手呢?”心里嚷嚷,说不出来,万一下手,咋办?

《年夜饭》

在那个吃饭都吃不饱的年代里,吃肉更是一种想象的美味。盼过年,盼的是有肉吃。

家家都会把肉票存起,等到年前去割肉,一割就是十几斤,用来码盐肉熏腊肉灌香肠。忙这些事是欢喜的,额头会浸出细细的汗粒,肉要一块一块的,选通风的地方挂起来,让风慢慢吹干。

盼着除夕的年饭,盼着肉吃进嘴里,我会做梦,梦里会流出口水。

妈妈说我们的肉要从除夕吃到十五,在年里我们天天吃肉,吃得人见到肉就发腻。咋会呢?妈妈撒谎也不脸红。

煮年饭从除夕的早上就开始了,用水桶一样的大锑锅,把盐肉腊肉香肠煮进锅里,要煮熟了,放进葫萝卜、白萝卜、青菜头、什什满满的一大锅,热气腾腾,——肉香、菜香、年香弥满房间,弥满整个过年的天空。

吃年饭的时候,把汤炖在微火上煨起,随便吃好久汤都是滚烫的,每个人的脸庞红润光泽,脚丫子上的冻疮痒痒的,血液在周身欢快地奔跑。爸爸惬意地喝酒,我们会端起碗来以汤代酒和他碰杯,他说:“不行、不行,今天过年都要喝点。”先从妈妈开始,他用筷子头蘸一滴酒让妈妈抿,妈妈一抿,手直在嘴前晃扇,我也抿点,哇,酒是冲的,冲得想流泪。爸爸“哈!哈!哈!”大笑,他的笑声粗隆而浑厚,眼里闪烁猩红的光芒,像炉膛里暗燃的炭火,随时可能喷薄出来一样。爸爸对我说:“开了年的夏天送我去上学,我们不上家门口的板板校(民办校),上十二小,那儿教室亮堂、操场宽畅、校园像座花园,是读书的好地方。”我望着爸爸硕健而韧强的脸膛,他的眼里蒙着一层雾光,钻出来的不是火苗,是一株青草,开着两朵戒指一样美丽的小花。

年饭吃到了深夜,妈妈看我打盹了,“梦虫虫去睡吧。”只是擦擦脸揩揩手,我就爬上床进入梦乡了。这可不是不讲卫生哈,除夕有民俗——水不能往外拨,地也不能扫,垃圾不许往外倒,否则要蚀财,会败家的。等到破五了,财神迎进家来了,才能做这些事情。

民俗蕴涵着民族文化的背景,那个清贫苦涩的年代人们没有因为尊从民俗而富裕起来:然而民俗给了他们美好的梦想,梦想的美好比现实的美好更有意义。虽然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梦想在一个又一个在苦难的现实里破灭,但是人们的内心接着又开始生出了下一个美好的梦想。

新年的第一个黎明我从长夜的梦中苏醒过来,走上新年的街市,街上很热闹,人头攒动,卖花炮的伙计不停吆喝,买回几粒小鞭炮,我不敢拿在手里点燃,爸爸敢,他用烟头点燃引线,往天空抛去,鞭炮在高高的天上“啪!”炸响,飞舞红色的的花雨,散发出缕缕硝磺的香味。爸爸说:“最好是放在胆小的人背后燃放,我们吓他一跳。”我想谁胆小呢?比如妈妈。

我悄悄地放了一粒鞭炮在妈妈的背后,爸爸交给我烟头,咝、咝、咝——“啪!”

“哇!”妈妈像鞭炮一样跳了起来。

爸爸“哈!哈!哈!”大笑,我跑得老远,回头见妈妈笑着来追我,一家人在笑声里追赶,把我们赶往春天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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