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几部名剧里，我最心水的就是《海鸥》。真想不到有一个人，能把无聊的生活写得如此有趣、深刻又痛苦。即使已经看过很多很多《海鸥》，俄罗斯导演Yury Butusov此版仍然令人瞠目结舌，完全超乎想象。

（契诃夫带剧团朗诵《海鸥》）

《海鸥》的主题繁多，Yury Butusov这版更突出了群像，总结起来，主题可能是“每个人都是海鸥”，死去的海鸥，也象征剧中人们被摧毁的、死气沉沉的生活。“生活”这个关键词，在原剧本里出现了四十多次：康斯坦丁批评他的母亲“过着一种荒谬的生活”，伊琳娜说玛莎“你老待在一个地方，你没有生活”，玛莎著名的台词“我在为我的生活戴孝”……其中有一大部分比例在讲创作者的生活：妮娜吐槽康斯坦丁写的戏难演，因为“人物都没有生活”，康反驳她“表现生活，不应该依照生活原本的样子，也不该依照它应该是的样子，而应依照它在我们梦想中的那个样子”。当然还有特里果林谈创作的那段词，“我觉得我是在吞蚀自己的生命，是在把自己最美丽的花朵里的花粉用尽，再把我的花朵都采下，践踏花根，来向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供奉一刹那的花蜜”。每每看《海鸥》，这些台词依然于我心有戚戚焉。契诃夫写出《海鸥》的时候仅仅35岁，这个眼冷心热的年轻人对世事的洞察已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这恐怕是我看过最绝望，最暗黑，也是不适感最强的《海鸥》。上半场狂欢闹剧式的群戏，到进入下半场后愈发夸张变形，最终演变成丧尸般的群舞。许多场景都富于表现主义色彩，叫人毛骨悚然。

上下半场（二幕和四幕）的结尾处理是最惊艳的，二幕最后特里果林对妮娜讲述自己正在写的故事素材“一个像你一样的年轻女孩住在湖畔，她像海鸥一样喜爱这个湖，像海鸥一样快乐自由。有一天一个人出现，看到这个女孩，闲来无聊就把她杀了，像那只海鸥一样”。这段词分别被不同演员演绎了四五遍，每遍都是特里果林和妮娜接吻之时，一个丧尸状的女人冲进来。最后一次，这些丧尸女人集体出场，如同一个循环往复、久久无法醒来的噩梦，也正好对应了原剧二幕的最后一句台词，妮娜说：“一场梦！”。下半场末尾，妮娜与康斯坦丁那段感人至深的对话，以及康斯坦丁之死也同样以几组演员以不同方式呈现。这算是一种舞台上的复调吗？很有意思，每一遍重复都有新鲜感。

由于《海鸥》中错综复杂的多角恋关系，Yury导演在角色安排上也很有特点，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康斯坦丁是个文弱的眼镜书生，他的母亲女演员伊琳娜是看起来强悍的大个子女人，而妮娜的外形酷似伊琳娜——而康在母亲与恋人身上都无法获得足够的注意力，这两个女人在极大程度上左右着他的生活。单恋康斯坦丁的管家女儿玛莎，原剧中似乎应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其实契诃夫也并未交代。导演让一个身材堪比维密模特的高挑美女演员来饰演这个角色，还挺有意思。

如果说《海鸥》讲述的是“一群人无聊而痛苦的生活”，那么无聊和痛苦在舞台上怎么表现？仅靠挖掘契诃夫大段台词中的痛苦，显然不足够。Yury的导演手法尤其注重外部行动，这版《海鸥》近乎于dance theatre，或者performance，依靠调度、行动，演员身体与道具/布景的合作来达到效果。比如最后的康斯坦丁死后，一个女人表现悲伤，她用双手握拳捂住眼睛，玻璃珠从她手中掉入下方的金属盆里发出声音。二幕四场，妮娜大段独白评论伊琳娜和特里果林，“我原以为名人都是骄傲的、不可接近的……可是我却看见他们在哭，拿鱼竿去钓鱼，打牌，跟别人一样的笑，一样的生气…… ”。这整段台词中，妮娜在两个女演员的帮助下完成一系列换装动作，接下来康斯坦丁浑身是血地上场说“你对我的态度已经变了”时，他一边说台词，一边把妮娜刚刚换上的颈套、外衣等又脱下来。两人举起酒杯，隔空相碰，第二次时，妮娜直接把一杯酒泼到康斯坦丁脸上。剧中如上述这般值得咀嚼的调度不胜枚举。

OKT版《海鸥》

Yana Ross版《海鸥》

除了这一版，最近一年多里我还看了立陶宛OKT版《海鸥》和Yana Ross给冰岛雷克雅未克城市剧院排的《海鸥》。Yana Ross版本让我非常折服，有着最好看的群戏，当时我写下短评：“伏特加、彩色气球、卡拉OK，混杂着甜蜜和苦涩，诗意与粗鄙。生活是一场尬聊 ”。OKT版就逊色很多，把《海鸥》装进一个小小的排练场，不是不行，只是小了，相当于提前降低了难度，对科尔苏诺夫这样的大导演来说，未免太容易。那么Yury Butusov这版可能是我看过难度最高的版本，将一切台词与潜台词都外化为不间断的舞台行动，还通过对文本的部分重构，发展出新的想象，强化了这些人物内心世界的逻辑，而且完全通过演员表演加上音乐实现，整个戏灯光cue都极少。当年拿到金面具奖，也是很服气了。

原文发于：新浪微博 Yury Butusov《海鸥》：丧尸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