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凤姐,一开始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带着猎奇乃至多少有些不屑的眼光。可是随着到了美国以后的她不再作出那些有极大自我炒作嫌疑的惊人之举,公众挂在她身上的标签也渐渐地脱落了下来。
她在微博上零星地写自己在美国的生活点滴,在美甲店工作的辛苦,在地铁里抽空背英语单词的努力,还有被房东逼迁临时找房子的无奈。
她说,“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我读了师范学校,因为学校英文专业已满,我还读了个中文专业。这个学校和这个专业我都不满意。今天走出来,我过得非常艰辛,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却又不愿平凡过一生。我找工作总会遇到学历问题需要克服,我总是在上班的间隙背单词,在晚上上网找男朋友,总是晚上两点才睡觉。”
她说,“在英文里有个单词fighter,战士。以前我那位巴西的朋友,说他很喜欢美国,也想留下来,但最后他没有工作没有身份,所以他回国了,然后在家乡找了一份工作。我说我爱这个国家,无论多么困难我都会在这里留下去。我说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区别吗?I am a fighter but you are not,我是一个战士但你不是。”
她还说,“关注我的朋友,不管你是谁,十个人走出来九个人出身条件比我好,起点比我高。希望你们更加珍惜你们的生活,过得比我好。”
慢慢地,她不再是我们记忆当中那个让人不太愉悦的、以炒作自己博取恶名的网络红人,而只是一个在异国孤独又努力地打拼的普通人,就如同千千万万背井离乡来到美国的普通人一样。她也有一个和每一个新移民一样的美国梦,那就是在美国这个国家,留下来。
在纽约我没有见过凤姐,但是有见过的朋友说,“没有人把她当成怪物,在这里只要你努力工作,没有人会指手画脚,没有人会在乎别的东西。”
在纽约的这几年,凤姐从事的是美甲工作。纽约的大街小巷密布着很多很多的美甲店,对于学历较低的那些中国新移民来说,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选择。这个行业大多数为韩国移民垄断,美甲工人则主要是韩国人、中国人和说西班牙语的拉美移民。
上周,《纽约时报》刊登了一组耗时一年完成的深度调查报道,曝光了美甲行业中工人遭受的种族歧视、被老板克扣小费和随意辱骂等现象。该报还史无前例地把报道翻译成了中文、韩语和西语三种语言。报道刊登后,该报的中文网站找到凤姐做了一篇补充采访,请她介绍了自己在美甲店工作的经历。这几乎是凤姐唯一一次对媒体如此详细地谈起自己在美国工作和生活的情况,所以还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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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纽约美甲店比在中国好
记者:你现在还是在纽约全职做美甲师吗?你做美甲师已有几年?可否介绍一下现在工作美甲店的位置、老板国籍、员工情况?
罗玉凤:直到去年12月份,我一直在指甲店做指甲。我做指甲的店位于曼哈顿23街,老板是韩国人,七个员工中五个韩国人,只有我和另一个同事是中国人。我之前在布鲁克林做过一家韩国店,老板是韩国人,员工全是中国人。我在纽约做了四年美甲师。
记者:那么,当时为什么决定去美国?
罗玉凤:我到美国,是因为在中国实在呆不下去了。我离开中国的原因是因为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而我最不擅长与人交往,所以我在那里呆不下去。而美国是一个商业帝国,它犹如磁铁一样吸引着我。我喜欢商业。而且在中国,连辛苦的工作也找不到。在美国,只要愿意工作,就能找得到工,我很满足。我到美国,是因为我梦想有一天进入华尔街工作,成为一名金融家。我到美国来,是冲着自由女神像去的。
记者:当时到美国后,为何选择做美甲行业而非其他行业?
罗玉凤:我需要留在纽约,这里有更多机会,而留在纽约只能在指甲店工作。而后来我继续从事这个职业,是因为工作间隙,我可以把手机拿出来,背诵我之前存在里面的英语单词。如果从事其他工作,比如餐馆服务生,我没有这样的机会。
记者:为什么留在纽约只能在指甲店工作?能否再稍加解释?
罗玉凤:这么说吧,我在中国时从事过更多压力非常大、收入非常低,而且更受歧视的工作,所以我觉得能在指甲店工作不错了。
记者:在国内做过什么你所说的“压力非常大、收入非常低,而且更受歧视的工作”?能否举个例子?
罗玉凤:比如家乐福收银员。
绿卡难拿,“黑工”遍布
记者:你做美甲师时一周工作几天?每天工作几个小时?收入大概是多少?底薪小费分别是多少?
罗玉凤:我大概在美甲业做了两年半时间,才能进入曼哈顿,找到可以休息两天的工作。(我在曼哈顿的美甲店工作时)每天工作10小时,从早上11点到晚上9点。平均每天收入100块(美元,约合620元人民币——编注),底薪65,小费每天有40块左右,不过每天只做五六个客人,每个客人平均给我8块钱小费。工作比较轻松。
我刚工作前两年,一直在布鲁克林黑人区工作,一周工作六天,一天工作12小时,没有底薪,但是每做一个客人有8元的提成。一天做10个客人有80块钱的提成。再加小费啥的,一天有100块钱,忙的店有120块钱,就是比较累。老板和客人的脾气都不太好。优点是可以随意聊天,每天都像逛菜市场,比较自在。缺点是工作时间长,很累,工作环境差。大多数处于黑人区的指甲店经过简单装修就开张了,环境脏乱差,心情不好。不过手上没有客人的话,聊天看报纸都可以。老板不会管。
记者:你当时以何种签证留在美国?现在用的是哪种签证居留工作呢?
罗玉凤:我2010年以旅游签证赴美,目前没有绿卡,但有临时居留身份、工卡和工作许可。
记者:你在美甲店工作的时候,美甲师同事大多是在美合法居留、合法工作的吗?
罗玉凤:我的美甲同事大多是偷渡来的福建人。他们中大部分没有绿卡,约不到三分之一有合法居留身份,大约只有四分之一的人有指甲执照。
记者:在你从事美甲行业的过程中,有无像时报采访的纽约美甲工那样被克扣小费、被老板视频监控、被辱骂、挨打的经历?
罗玉凤:克扣小费的情况有,但是我觉得收入跟我付出的劳动相比,对比不是很强烈我就不会去问老板要。在华人开的指甲店被辱骂的事情经常发生,所以我经常换工作。但是在韩国人开的指甲店这种事情没有发生过。挨打的经历没有。
忙出来的病
记者:时报报道中发现有美甲师流产、生出不健康的婴儿或自己患癌的情况。你的美甲师同事是否有过这些情况?
罗玉凤:指甲店从业人员患癌死亡的情况我听说过,但没有证据表明这是吸入粉尘造成的。胎儿流产的情况我听说过,不过孕妇并不是大工(资深技术工人),而是刚入行的小工。相反,大多数指甲店从业人员为处于生育期的妇女,她们在工作时间怀孕,怀孕后为了赚钱,继续工作直到生产前几天,生产一个月后又回到指甲店继续工作。我没有听说他们的小孩有健康问题。我也经常在周末见到这些孩子被父母带到店里,他们跟别的小孩一样活泼可爱。
做指甲对工作人员真正的健康威胁来自于,做指甲的时候客人一个接一个,没有时间吃饭,老板也不给我们吃饭时间。夏天的时候,每天都要下午3点钟才能吃饭。时间长了,我患了胃病,晚上常常疼得睡不着。后来进入曼哈顿工作就成了我的梦想。我进入韩国店工作后,不管店里有多忙,老板都会让我们按时吃饭,让客人等,我的胃病就慢慢好了。我做过两家韩国店,基本吃饭时间都有保证。
行业顶端的韩国人
记者:时报报道中提到,韩国裔美甲师找工作最吃香,工资比于其他同行高出15%-25%。据你的经历,韩国裔美甲师是纽约美甲界的“一等公民”吗?
罗玉凤:韩裔美甲师是纽约美甲界的一等公民。因为韩国人的指甲店管理规范、技术先进,他们毫无疑问成为美甲业金字塔最顶端的存在。年轻漂亮的韩国女人能够任意挑选工作机会,而且收入比一般人高。
事实上,从前年开始,我就只在韩国人老板开的指甲店做工了。很多跟我一样拥有指甲执照,而且工作经验较长的指甲业从业者,也都只在韩国人开的指甲店做工。其他族裔的指甲店不去。曼哈顿的富人区的指甲店客人素质高、小费好,老板不欺负人,起薪也高。曼哈顿的指甲店大多是韩国人开的。但是韩国老板只招工作经验丰富、英文水平高,而且有指甲师从业执照的人,所以事实上绝大多数指甲业从业者都无法在曼哈顿的指甲店找到工作,但是如果能够进入曼哈顿的指甲店,那就是人人羡慕的对象,工作环境好、收入高(大约3000-6000美金/月)。据我观察,能够进入曼哈顿富人区指甲店工作的人,大多具备高中或以上学历,年龄20-45岁之间,容貌端正。韩国老板优先信任及聘用韩国籍美甲师是普遍现象,而且信任他们,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现象,老乡帮老乡嘛。
韩国人的指甲店之所以成为指甲业最顶端的存在,这个跟他们本身比较勤奋有关,韩国老板亲民、和气。最重要的是他们把小小指甲店当成企业来经营,自然人人以进入韩国人指甲店工作为荣。据我观察,我工作过的所有韩国店老板都有很多本子,对店里的所有情况都有记录,管理非常有条理。所以大多数指甲店从业人员,都以进入韩国人开的指甲店为荣,包括绝大多数中国人。而从顾客的角度来说,中国人和韩国人长得差不多。而且我们面对顾客时都说英文。所以我们究竟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他们是不清楚的。街上开的指甲店,哪个是韩国店,哪个是中国店,顾客根本没有印象。只是从我们这些从业人员来说,那是云泥之别。
不过我和我的同事们即使感觉到韩国同事更受老板重视、底薪更高,我们依然认为在韩国人的指甲店工作比在中国人的指甲店工作更舒适,最起码我们被辱骂的情况没有了。而且不会被随意要求加班。
种族歧视严重,福建华人碰壁
记者:时报报道中提到,纽约美甲行业存在种族等级制度,沙龙老板不掩对西语裔美甲工的偏见。你认为纽约美甲行业是否存在种族歧视?
罗玉凤:至于说种族歧视问题,这个是有点严重。墨西哥人、西班牙人、尼泊尔人、越南人或者其他有色人种从事指甲业可能会收到比其他工人更低的底薪,一般人每天的底薪少5美金,也会受到更多的辱骂。可能他们也会受到其他歧视。但是据我观察,这些种族的人在从事餐馆或者租房的时候,也会受到歧视。这是一个长期的问题。不过碰到比较好的老板,会无差别的对待每一个工人。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黑人在从事指甲业工作的时候,没有受到歧视。
我在福建籍老板店里工作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我比福建籍同事更受歧视,他们的收入跟我一样。但是却受到老板优待,能学习拔眉毛及colour gel(甲油胶,一种涂上后须用光疗灯照干的指甲颜料——编注)等技术。而我几乎没有任何机会,我的这两项技术都是在非福建籍老板那里学到的。
而相反的,非福建籍华人老板又对福建籍美甲师抱有歧视。我们找工作时,老板会问我们是哪里人,如果工人回答说是福建人,她几乎立即就失去了工作机会。福建籍美甲师进入曼哈顿富人区工作的机会可能会很少,甚至可以说希望非常渺茫。她们中的大多数会因为英文水平、技术水平、年龄问题和工作执照问题而被拒之门外。甚至可能因为我所提到的问题,因为回答自己是福建人而失去机会。我认为年轻漂亮、高中或以上文化程度、拥有合法身份的非福建籍华人以及韩国人拥有进入曼哈顿富人区及其它富裕地区工作的优先权。
记者:为什么特别歧视福建人?
罗玉凤:其实福建人本身也不愿意和福建人打交道。偷渡而来的福建人,需要偿还偷渡费,这使他们将赚钱作为首要目标,他们到美国的生活内容大多以赚钱、为自己在家乡福建赢得荣誉为主。而且他们的活动大多以家族为单位。与来自其他地区的人口相比,他们更难融入美国社会。所以跟其他地区的人口相比,福建人即使拿到绿卡,成为公民,他们在心理上,依然将自己定位为福建“美国人”。而其他地区的人口会迅速将自己定位为美国人。
指甲业是一个技术产业,需要技术工人对于创造美丽有一个基本的热爱。如果一个美甲师进入这个行业的目的只是为了赚钱,而不是创造美丽,他们很容易与他人拉开距离,更难获得在富人区令人羡慕的工作机会。
更重要的一点,福建籍美甲师跟其他地区的人口相比,平均少受三年的文化教育。在曼哈顿工作的华人美甲师或华人老板大多受过高中或以上文化教育,他们具备较高的英文水平,甚至其中不少人拥有本科学历。福建籍美甲师中的大部分仅有初中学历,没有身份。他们只能在布鲁克林等贫困地区工作。我在曼哈顿接触到的美甲师大部分以福建籍以外的华人为主。
老板梦,美国梦
记者:你对纽约美甲业生态的整体评价是什么?
罗玉凤:我觉得还好,我很多朋友在这个行业做了十几年了,大家普遍觉得这份工作比餐馆工作更舒适。而美甲师和老板的界限并不清晰,一个普通务工人员进入一家指甲店里学习,之后开始工作,三到五年后他就能花3万美金买下一家指甲店自己做老板了,这让我受到莫大的鼓舞。即使我在指甲店里受到老板辱骂及客人挑剔,我的内心依然充满希望。因为有一天,我也能做老板。
记者:《纽约时报》关于纽约美甲业的系列报道是否在你的美甲师同事中间引起了反响?
罗玉凤:我没有和同事们交流,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但我觉得它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在我做过的工作中我对它比较满意。我从小身世坎坷,出身卑微,被歧视和辱骂的情况一直存在。指甲业工作跟我做过的其他工作相比还算不错,因为它给了我留在纽约的机会。我无法在法拉盛(纽约皇后区亚裔移民聚居区——编注)和唐人街工作,而唯一能让我留在纽约而且避免在华人社区工作的机会就只有做指甲了。这是我一直做这份工作的原因。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喜欢给客人涂指甲油和拔眉毛,他们漂亮了开心了我也开心。
记者:可否介绍一下你现在在纽约的住宿情况?
罗玉凤:我住在纽约皇后区,我住的房间有七八平米。厨房和厕所共用,不过除了生活费,我没有任何存款。
记者:计划在美结婚、长居,还是考虑回国?
罗玉凤:计划在美结婚和居留,不再回国发展。
记者:能否谈谈你对“美国梦”的理解?
罗玉凤:美国梦就是人人平等自由啊。现在我在我30岁的这一年开始反省自己的人生,我觉得在指甲店混终究不是一个有前途的职业。即使我一直努力学习英文,但工作占用了我大量的时间。我觉得离开指甲店,好好学英文,找一所语言学校学习。再找一所大学拿一个学位,找一份我真正喜欢的工作。
记者:找到语言学校了吗?
罗玉凤:过一段时间再说。
记者:在纽约美甲业工作,与老板、同事、客人打交道的经历,对你对于美国及种族问题的看法有何影响?有没有改变去美国之前对这些的印象?
罗玉凤:我7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之后我父亲抛弃了我,而且拒绝支付抚养费和看望我。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跟随我母亲在我继父家生活,倍受歧视。我的生命力缺少亲情,我对父母也没有太多感情。所以我把所有的美国人民当作自己的亲人和兄弟姐妹,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意见和偏见。
记者:会觉得自己到美国之前对那里的理解、对那里种族包容度的认识过于理想化吗?
罗玉凤:在我做美甲师的日子里,我在黑人区、白人区、西班牙人区、印度人区都做过。我没有看出任何一个种族跟其他种族有什么不同。我对美国的感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黑人是善良的、美丽的;西班牙人是可爱的;印度人比较大方;白人常常会询问和关心我们的生活。我觉得还好。美国一直都是我理想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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