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0月底,澳大利亚作家托马斯·基尼利途经洛杉矶,在名品店林立的比佛利山庄商业街,想买个便宜点的公文包。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一家箱包店的老板走出来,问他:“嘿,老兄,外面足足有105华氏度(相当于40.5摄氏度),你都不进我们的店来孵个空调。你怕我会吃了你不成?”
基尼利走进店铺,挑了个包。在刷完信用卡等待信号接通(三十多年前的信用卡完全不像现在这样便捷)的寒暄过程中,店老板、犹太人利奥波德·普费弗伯格得知基尼利的作家身份,并确认他就是自己不久之前在《新闻周刊》上看到的《南方联邦军》作者之后,激动地对基尼利说:“我想告诉您一个故事,这是个有关人性的故事。我要讲的这个人,他是一个纳粹分子,他酗酒、生活放荡、做投机生意,但他救了我和我的妻子。对我们来说,他是一个大义人。”
这是基尼利第一次听说奥斯卡·辛德勒这个名字。1982年,基尼利推出小说《辛德勒方舟》(在美出版时更名为《辛德勒名单》),同年获得英国文学最高奖布克奖及美国洛杉矶时报小说奖,辛德勒的名字进入小部分读者的视野。1993年,由另一位犹太人、大导演斯皮尔伯格根据小说改编而成的影片《辛德勒名单》,则让辛德勒这个名字闻名全球。
中国观众对《辛德勒名单》并不陌生。2005年,基尼利来上海参加“澳大利亚文学周”活动,无论是在媒体采访还是读者提问环节,基尼利被问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您觉得是什么促使辛德勒,一个酒鬼、投机商人、花花公子,在大屠杀的年代里,散尽家财,拯救了上千名犹太人?
基尼利在接受晨报记者专访时说,像辛德勒这样的人物,身上自然会笼罩着无数神话和传说,而基尼利要做的,就是极力将神话与现实区别开来。为了写作这部小说,基尼利采访了50多位、散居在7个不同国家的“辛德勒犹太人”以及其他犹太幸存者,并且在普费弗伯格的陪同下实地探访了几个最重要的故事发生地,甚至还拜访了辛德勒的遗孀和律师。在将近两年的采访和写作过程中,那些因为写进辛德勒名单而幸存下来的犹太人,辛德勒的遗孀和律师,都不约而同地告诉基尼利: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按照《辛德勒名单》中文译者冯涛的话来说,因为坚持“无一字无来处”的纪实性写法,基尼利在小说中呈现出一种沉重、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文风,“所有的事件,哪怕最琐碎的细节,全部都有历史文件以及当事人的回忆作为支撑,而且就算是当事人的回忆,也还要进行排比择选,只选用经过判断后认定为最符合历史事实的记述。由此也导致作品在荣获布克奖后引起这到底是纪实还是小说的争论,因为众所周知,布克奖是个专为长篇小说而设的奖项”。
因为坚持这种“真实”,面对记者对辛德勒动机何来的提问,基尼利说,他并没有发现一个具体的、经得起众人检验的“引爆点”,“我相信那样的点对普通读者而言会更加有吸引力,忽然就有那么戏剧性的一刻,让你一下子明白过来,整个人的灵魂得以升华”。说到这里,他“啪”地一下,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然后摊开双手,“但真实的情况是,我并没有问到或者发现有这样的时刻。或许有,但除了他本人,没人知道。”
这也是基尼利毫不讳言自己对影片感到不满意的地方之一。在影片中,斯皮尔伯格为辛德勒设置了这样的“升华时刻”:那个行走在人群之中的红衣小女孩——这部黑白片中唯一的色彩所在,曾让阅女无数的花花公子辛德勒眼光瞬间温柔;但数天后,这抹红色却出现在了运尸车上,辛德勒由此完成从“大恶人”到“大义人”的心理建设。同样地,基尼利也不喜欢另一个煽情片段:辛德勒说如果自己卖掉别针或者奔驰车,就能多救几个人,“他如果那么做了,他就非常傻,但是他并不是傻瓜”。
不管是否有意为之,基尼利在书中,将辛德勒本人以及与他身份、年龄、兴趣爱好都相仿的阿蒙·戈特进行了意味深长的对比。辛德勒与父母不和,出轨,周旋于不同的女人之间;戈特每周坚持与父母通信,长篇累牍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但就是这样一个戈特,每天神色平静地从窗口以枪击犹太人取乐;就是这样一个辛德勒,拯救了上千名犹太人的生命。基尼利在作品中公然承认:“你仍不免会将阿蒙视作奥斯卡的黑暗兄弟,如果奥斯卡的性情不幸颠倒一下的话,他也极有可能成为戈特这样的暴君和狂热的刽子手。”
其实并没有那样戏剧性的一刻,音乐响起,彩虹出现,辛德勒们的灵魂得以升华。同样地,也没有那样戏剧性的一刻,电闪雷鸣,大雨突至,戈特们的灵魂划向黑暗。
就像,两军决战时士兵根本无法因为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法国香颂《玫瑰人生》分神。一匹再忠贞的战马也很难引起敌对双方共同停火的待遇。
事实上,二战结束后的辛德勒又回归“恶棍和流氓”的本色,与妻子分居,依靠各方朋友和感恩的犹太幸存者们的资助艰难度日,同时也没有断过交往女朋友。严格地说,辛德勒的“黄金时代”,正是法西斯最为猖獗的时代。
基尼利说,关于二战,或者往更大里说,关于人性,“我们真正所知的,远不如我们自以为的那样多”。
这,才是真实的战争,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