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登书屋的前总编兼副总经理贾森•爱泼斯坦曾在《图书业》一书中回忆了上世纪下半叶至 21 世纪初美国图书业的情况，其中谈到在五六十年代，随着大量城市人口移居到郊区，战后形成的由数千家独立书商组成的多元化的图书零售市场崩溃瓦解，被大型购物中心式的连锁书店所取代。由于地价房租昂贵，连锁书店必须以低折扣销售通俗读物来赢得更高的资金周转率，从而迫使很多有长久价值的图书的寿命大大缩短，上架不久便被汹涌而至的新书更换。

不过，今年5 月到美国游览，感觉并不像书上读来的这么糟糕。由于时间紧张，没来得及去 Barnes&Noble 这样的大型连锁店一探究竟，但所经之地的几家独立书店已经足够令人流连忘返，它们是位于伯克利的Moe’s，纽约的 Strand，旧金山的 City lights 和 Shakespeare & Co. 。这些都是 50 年以上的老店，可谓是经过大换血时代的幸存儿。它们很像爱泼斯坦在书中以艳羡的口吻描绘的 Tattered Cover 或者 Borders，犹如一座开放的图书馆，但由于经过店员的遴选和推荐，比图书馆更添了新鲜的趣味和活力，让人逛多久都不会感到疲倦。

如果和国内的书店对比，它们有三个特点非常突出：有序而细致的分类、全方位的知识结构和全球视野、精挑细选的新书。

上：旧金山的City Lights 书店，二楼 Open Door，Open Book，Open Mind，Open Heart 的标语已经贴了有几年。

下左：City Lights 的莎士比亚专区，推荐新书以封面示人。

下右：文学的 Stories 区域下，再以 Alphabetical by title 排列。

旧金山的City Lights ，是一家以出版垮掉派诗歌而闻名的书店，以文学和人文社科类为主，面积并不很大，而分类非常细密，仅一层的文学，就分为虚构小说、推理小说、科幻小说、图画小说、故事集、精装小说、传记、18 及 19 世纪英国文学、俄国文学、欧洲文学、世界文学、垮掉文学……子类众多，然后每一子类再按书名的首字母排列，只看书脊就能很容易地摸出顺序，间或有一两本特别推荐的图书会以封面示人，并将手写的书名、作者等图书信息贴在书架的横档上，格外醒目。

不过，这家书店更有名的是它地下一层关于绿色政治（Green Politics）、 揭发黑幕（Muckraking）、阶级斗争（Class War）、人民历史（People’s History）、 女性研究（Women’s Studies）、批评研究（Critical Studies）等很特别的分类，深深打上了垮掉一代追求反叛与自由精神的烙印。

拥有四层店面的 Moe's Bookstore，整体布置得温暖明亮，导引分区醒目清晰

Moe’s 位于 Berkeley 大学附近，有四层，店面比 City Lights 大许多，图书品种和分类更加齐全，也更具大学氛围下的知性色彩。

仅古典学（Classics）就占去了长长两排书柜，其中有古希腊罗马的经典文本，有各家的注释和解读，也有阿兰•布鲁姆、玛莎•纳斯鲍姆等当代学者的分析研究。而各种版本的《奥德赛》不分出版社，统一归在荷马的专柜里，柏拉图也有独立的专柜，方便读者一目了然地寻找这一领域的重要在版书。

Moe's CLASSICS分区下的荷马专柜和PSYCHOLOGY分区下不断细化的小标签

充分利用书架横档，贴上许多方便读者找书的提示

Moe’s 的购书环境宽敞明亮，也有很多新书和大众读物，只不过流行鲜亮的封面从未打扰图书分类的大格局，总是有各种线索帮助读者找到更多的书。比如在一层新到小说区域，时常有醒目的小标签提醒你，楼上还有更多的选择。

更典型的如儿童书。美国儿童书按年龄分级，在 Child 阶段，有 0—2岁， 3—5 岁，6—8岁，9—12岁四个等级，再往上就是 Young Adult 和 Middle Grade 的青少年读物，都有对应的书架；然后里面又分儿童经典、绘本、获奖、店员推荐等项目。

在 Moe’s 的 Children’s Classic 区域，我淘到了一本牛津大学 出版社1955 年首版、 1975 年重版的童谣书 The Oxford Nursery Rhyme Book，素面精装，书中配了很多特别可爱的18世纪和19世纪上半叶的黑白版画插图，书后还带有按照首句排序的索引——没错，带索引的童书，真是第一遭见！

纽约Strand书店艺术区的书架分类

Strand网店的儿童及青少年书分类

正因为有了扎实贴切的分类指引，本是抱着闲逛目的的读者很快会注意到，作为单本书的书籍不再显得那么重要，明星作者、夺目的标题、酷炫的装帧等等暂时都失去了光彩，你会重新思考书籍的本质。书记录人类对自我与世界的认知，传播不同时代给人带来灵光的思想与文化，没有哪本书特立而出，与其他毫无关联。重要的是能够将既有成果凝聚在一起的结构和谱系，而如何定义、形塑、呈现这背后的结构与谱系，构成了不同文化背景的书店（以及出版社）的特色。

我看到的这几家美国书店，主要还是按照学科领域来分类，文学、历史、哲学、 政治学、宗教、经济学、自然与物理科学、心理学与认知科学、考古和人类学、艺术与建筑、音乐电影戏剧……由这些详细分类聚合而成的，是一个完备的知识谱系，背后能够感觉到人不同面向的强烈求知欲。当然，烹饪、旅游、体育、手工、时尚等实用类书也有不少，但那确实就像使日常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的点缀，不影响一个受过教育的成年人所具备的心胸、眼光和认知能力。

Moe's四楼的世界历史区域，各大文明体都有独立的专柜

特别在历史、语言、艺术这几个领域，能够使人真正感受到美国人在文化上的全球视野，或者说霸悍地位，全世界都是他们认识、研究、掌握的对象。除了美国本土，英国、俄国和东欧、欧洲、美洲、非洲、中亚、东南亚、中国及亚洲中心地区……每个地域至少都有一个以上的分区专柜，这对我这样来自中国的读者构成很大冲击。

为什么有些书店虽然琳琅满目，却丝毫勾不起人读书的兴味；而有些书店即使面积不大，却能够使人在不知不觉中沉迷流连？这是我常会想的一个问题。爱泼斯坦衡量区分特色书店与商业连锁书店的标志之一，是看其书架上是否有足够多的空间，摆放具备长久价值的常销书。

Moe’s 和 Strand 都是既经营新书，又经营二手书和老版本的库存书，后两者数量相当多，以弥补绝版和断货的不足，而且并不特别按新旧做区分，只是依照分类归属于它们应该在的架位（当然根据新旧、品相，价格会有明显不同。比如我买的那本 The Oxford Nursery Rhyme Book，1975 年后不断有新版推出，新书的价格几乎是老版的 3 倍）。

相对来说，最近的新书会摆在一层和入口处最显眼的位置，但面积不很大，即使有书评推荐语和排行榜单，每一本能够亮相的书还是经过了店员们的精挑细选，很有可能转化为日后分类架上的常销书。只有这样，一本本不断涌现的新书才会逐渐找到自己的根脉，不至于像浮萍般风吹即散。

Moe's 的新书区域，圆形标签提示：三楼和四楼还有更多关于相同主题的书籍。

新书架上的牛津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系列和woodenbooks系列

知识普及类读物在新书中占有很大比重。这些书都由某领域的专家撰写，针对公众感兴趣的话题，用训练有素的写作方式，传达不同领域所取得的最新进展或作者个人的观点。牛津的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系列从 2009 年至今已经出版了数百种，在书店各个分类的新书区域都很容易见到。更通俗一些如 wooden books 系列，分册介绍了伊斯兰纹样、黄金比例、对称等青少年及设计人员关心的话题，因为开本独特，出版商特制了展示架，以便使丛书集体亮相，吸引读者注意。这些书都已经有了中文版，我们引进翻译的速度的确很快，就像作为商品的鲜切花或水果，随着通讯和物流的发达，会以越来越短的时间传递到顾客手上，但它们终究是切割和零散的，而在美国的书店里，看到的则是一个有机的采摘园，最新鲜的花朵和果实结挂在繁密坚实的枝干上，让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长在何处。

当然，我无从了解这些独立书店的实际经营状况。经过商业连锁书店和网上书店的两轮冲击，业内人士大多对实体书店的未来不持乐观态度。不过，以匆匆闲逛的印象来看，这几家书店都可谓门庭若市、生意兴隆，尤其是纽约的 Strand，地处闹市，号称全球最大的二手书店，据说平均每天能够卖出 5000 至 10000 册图书，年营业额可达 2000 万美元。

比这些数据更真切的，是在 Moe’s 感受到的读者、作者与书店的关系。高居翰先生的女儿带我来这家书店，她说高居翰生前很喜欢到这里闲逛， 与书店老板熟识，病逝前还把自己的几箱藏书赠给了他们（另一部分捐给了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在书店四层珍本图书的修复区，我见到了这些封存的古籍，大概是高居翰早年从日本、台湾淘换的画史、画论、画谱，全是晚清民国时期的线装本，一函一函保存得非常完好，有的书后还夹着他手制的索引。

高居翰去世前赠给 Moe's的画史古籍，很多有他手写的题签和自制的索引

我猜测，高居翰之所以把藏书赠给 Moe’s，是因为这里的 Medieval Studies 里收藏着来自世界各地不同形态的古旧书，本身就是一间微型的书籍博物馆；而他在构思写作一本本画史著作的时候，心里也会想着和他一样来淘书的读者。可以说，一家好书店是聚合作者、读者、出版者的共同体，这是私人定制化的网络书店很难做到的。

在美国逛书店，尽管时间很短，所见有限，但也愉快而充实。这几年，由于民营书店进书量少、零碎，回款难以保障，出版社把营销重点放在各地的新华书店系统，收缩了与小型独立书店的业务范围。但是如果大卖场只罗列书而不懂书，最终受损的是整个出版业的生态，生产和消费都会变得更加盲目。

文/图 杨乐（三联书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