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的来看你,这次不忽悠了
要带什么给你呢,想吃什么呢?
……想吃什么呢,一句话就想起那个中秋,她到酒店来,从包里一样一样掏出来的都是吃的,撒了一桌面。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说:本来要熬点地瓜粥的,怕你笑话我。
她在电话里还在反复问:要吃什么呢,我带过来。
好啊,冬至蒔吧。我用家乡话顺口而出。以为这样就会难倒她。
好好好,就冬至蒔。然后她就开始和我讨论如何保温如何冰冻才能经过7.8个小时的路途时间。
异乡,故乡。雨一直下。”
2015.年12月6日
阿芳后来还是没有来温哥华,多伦多和温哥华虽然都在加拿大,但我们要见一面的话,也是得飞跃过近五千公里的高空。
她是很忙的人,勤劳有比上一代中国人。即使物质已然丰厚富足,但做起事情来还像一无所有时那样的拼。
她没出现在温哥华,原因不必多问,肯定是手头上的事情撂不开。
她没来,但她和我说冬至蒔要怎么保温,怎么冰冻怎么经过这五千公里运送的细节,今天想来似乎一碗热气腾腾的冬至蒔就在眼前了。
阿芳是她刚出生就被我认识的人,这样的青梅竹马在异乡的聚首,到酒店探望说要煮地瓜粥来,想着相见要拎着一保温罐冬至蒔,就算最后什么粥蒔都没见着,单说说就能解一解故乡渴的。
这样的青梅竹马一同在异乡,仿佛就有一道故乡的风景,一味故乡的美食,一同来到异乡。
说起冬至蒔,这走的路越多,吃过的食物越多,见的人越多,才发觉,这东西,令人骄傲又令人落寞。
蒔这个字,我记得父亲这样写:米字旁+时,但我试遍各种输入法,寻不得这字。
童年过后,少年又过后,再青春过后,后来的一天,听说冬至蒔有了一个新名字:时来运转。
随着商业化进程,在大街小巷的商铺可轻易觅得它身影时,它不再如初珍稀。
只是对它的最初印记,此时远在在九千公里之外,一万多个日子那么久的渔村冬晨,倒越发时常被想起的。
那时那里没有电灯。母亲点好煤油灯或汽灯,把地瓜粉,馅料和蒔皮摆好在大撮子里,然后叫醒我们一起包莳。
头晚入睡前就有了期待,交代母亲别忘了叫醒。
凌晨四五点的冬天,外头黑魆魆的冷凌凌的。床头一盏灯亮着。
我们围在被窝里,在被子上铺上一层报纸,放上大撮子,就开始搓皮,加馅,包了起来。
在灯光下,每一张脸现在想来都好虔诚,母亲尤甚,孩子们更多的是兴奋,窃窃低语着好像怕打破了冬晨的宁静。
母亲会很郑重地把两个橘子和一双筷子放在撮子的两头。我们包好的蒔就一一整齐码好在中央。
到了近几年了,才学会用“仪式”这词来叙述那时的情景。
那是冬至节的凌晨。一年里唯一比大年初一还早起的凌晨。
冬至蒔,一年里我记得只有两次可以像模像样吃个痛快。一次冬至节一整天三餐,一次大年三十中午。
做冬至蒔的繁琐要追溯到冬至头一天,那天要把馅料和皮准备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是近几年走的远了走的地方多了,深切体会的。
海鲜,地瓜和花生,是家乡岛屿的特产。所有的食物似乎都没离开过这三样中的一样。
头天的上午就得把紫菜,包菜和地瓜螃蟹蒸熟了。待下午晾干后,切碎包菜紫菜,剥好螃蟹肉,一同和鱿鱼虾仁五花肉芹菜等下锅加料酒翻炒七分熟装盆,这馅料算备好了。
我那时对蒸熟的紫菜有无限的贪痴,母亲总会特意多蒸一些好让我们(基本是我和弟弟有一样的吃爱好)在馅料备好之前一直有嘴馋可解。
馅料好了之后,我有了新目标,趁母亲不注意时,舀上一勺就往嘴里送,她见了来阻止我:还没熟透呢,等下拉肚子有你苦的。
我小的时候真没少这份贪吃的苦。
捣皮这活不但是力气活,还是技巧活。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异乡想冬至蒔想得牙痛,却无法亲自动手做成它。
蒸熟的地瓜,地瓜粉,把它们放进石臼窝用石臼锥反复捣打,整个童年无数次眼见这程序 ,石臼锤起起落落间,母亲和父亲相互配合,一个捣累了,换另一个来,换下来的那个就去把跑出石臼边的粉皮给撸进去,要是没配合好,锥子落下来就打上了手,那可不是小事。
每户人家必备有一个大石臼,动用它的时候,一定是年节或是什么大日子。
冬至蒔,可蒸可煮。我偏爱煮的,咬开绵软又略带Q劲的皮,浓郁的海鲜料经包菜调和后有了恰好的鲜醇,再喝上一口紫菜点缀的热汤,一家人喝出唬嘁唬嘁的声音,真就像驱寒的交响曲,这冬天就暖起来了。
有一次和妹妹说起,在国外没有工具做蒔皮的难,她说见着她日本的同学用搅拌机打出来的。我试了一次,怎么样都无法弄出一张既有弹性口感又粘黏恰好的皮,一桌面的溃败景象,最后放弃了。
这些年倒是把北方的饺子,包子,馒头弄出来了,也把江南的粽子整出了模样。而家乡的这道特色,好似一直还在路上,你想得出它的味道它的模样,而要吃到嘴里,就得飞跃山山水水,回到故乡去。
它,令我骄傲,眷念,又令我不时落寞。
下雪了。
驱车去教堂,开上Knight 桥,远远就看到北面群山发白了。
这座走着走着脑子就进水了的城市,终于愿意转换成走着走着就白头了的模式。耶稣降临日近了,今年会有一个白色圣诞。
Mary did you know 旋律一再响起。
今天的祷告并不宁静,总想起米发的几张图,她问:这像不像大限将至?整个成都在紫黑色的雾霾里。
Gilbert Nigh 牧师讲道: God sent his one and only son into the world that we might live through him ,this is love .
神送他独子到人间,让我们籍着他得生。这就是爱。
回头朋友圈读到好久前的一句话:中国,请你慢些走,停下你飞奔的脚步,等一等你的人民......
我望着群山的雪想跟米说:鸟飞如鸟,鱼行似鱼,冬天像冬天。这是神约定给人类的祝福。
“无声细下飞似雪,放箸未觉全盘空” 此时想来,已不知是景是情还是刀工或食客的饕餮了。
“上帝保佑在冬天吃饱了饭的人们,保佑在寒冷天色里独自浪途,徘徊异乡,思念着烈酒热汤,火锅大肉的人们“。再读上美食的话题,这冬至蒔里有关的人事,就这样越过了九千公里那么远,万千个日子那么久的凌晨渔村, 来到面前。
那是很慢很慢的一道美食,那个渔村的女人,平日里做家务粗粗拉拉的,但到了她们男人出大海时,就会很细致一道一道程序下来,讲讲究究地包出冬至蒔,专给她们的男人带着出海。
我猜想日本便当的精致,寿司的结实多少也是把女人对出海男人的心疼担忧一起包扎进去的。
冬至蒔,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慢岁月里慢成的美食。
我且用一个雪白的冬天慢慢地远远地回想它。
2016年12月 雪中温哥华
【作者简介】:微娃,旅行作家,定居加拿大。她说:The longest road out is the shortest road home ;走向通往你的路径、也找回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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