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称戏剧中的歌队是“精神性布景”不无道理。

歌队在序幕进场，一直到剧终才退场，他们通常是一致行动，以群体为单位歌唱或念词——偶尔也分成两组，交替念白或表演，歌队队长有时会有独白。因而黑格尔认为，只要有歌队存在的舞台，剧本和演出就是一种“双元结构”，歌队承载着超越个体、形而上的意义，而舞台上的其他人物，才代表着现实层面的意义。

歌队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六世纪酒神狄奥尼索斯祭祀活动。古希腊悲剧就是叙述者/对话者和歌队的大量融合。据戏剧史料记载，传统的古希腊悲剧歌队最早有50人，后来则在12-15人之间浮动，最后削减到3人。而古希腊三大悲剧作者之一的欧里庇得斯，他的名作《美狄亚》中，就有15人组成的歌队。

《美狄亚》继承了古希腊早期戏剧中的歌队以剧中人身份参与对话的叙事模式，歌队长直接介入与剧中人的对话，代表了剧本的基本道德构架，她抚慰美狄亚的痛苦，批判伊阿宋的薄情寡义——她既代表了作者观点，某种程度上也是“理想观众”，是剧作家所期望的每一个观众能够自我代入的剧中人。

不过，欧里庇得斯最大的贡献是还在场与场之间的合唱歌中增加了大段的心理独白，有的时候歌队长也仿佛是另一个“美狄亚”在发声，她细腻地描绘了美狄亚在遭遇背叛与遗弃之后的挣扎与愤怒，使得人物的性格更加复杂和丰满；特别是随着剧情的展开，歌队心理描写比重的增加，观众也一步一步卷入悲剧的酝酿中。

NT复排版《三分钱歌剧》

尽管歌队传统一度在戏剧发展史上式微，但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却对此青睐有加。他的早期作品中非常喜欢借助诗歌直接解释剧作的寓意，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与道德评判指向地向观众“示范正确的态度”；后期则运用更为多元自如，《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伽利略传》、《四川好人》、《高加索灰阑记》、《三分钱歌剧》等剧中，都有歌队或类似功能的存在，从多个角度勾勒人物的心理。

NT复排版《桥头风景》中律师/歌队的角色（左）

美国剧作家米勒也非常着迷于古希腊戏剧中的歌队传统，他有很多剧中有歌队人物的影子，比如《美国大钟》、《代价》，比如NT Live曾经放映过的《桥头风景》中，那个律师阿尔费里，游走于剧中人和旁白之间。回想悲剧发生后他那段独白，仍然觉得是点睛之笔：

“……虽然我很清楚，他犯了多大的错，他的死又是多么无谓，我仍会颤栗。因为我承认，每当我想起他的时候，脑中就会浮现出一种极端纯粹的东西，不是纯粹的好，而是纯粹的他自己……”

对于歌队形式的调用，至今依旧迷人。它带着歌曲与舞蹈，带着象征与隐喻，无怪在此次《美狄亚》复排中，导演凯莉·克拉克奈尔选择保留这种古老的形式，增强了全剧的戏剧效果。当美狄亚在丛林中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当舞台下半部分区域在烟雾氤氲中拉上了帷幕，只剩下上半区域的明亮，歌队长徐徐走到空荡的舞台中央：

我们并不臣服于自己的意志

自己的欲望"

我们臣服于命运和运气

这些都是神明赐给我们的

未来就在我们眼前

变为了透彻心扉的痛苦

变为了灰烬和碎片

从今天起我明白了

希望确实已经殆尽

我再问你们一次，旁观者们

这个故事还能有别的结局吗？

起初是沉默

然后是黑暗。

幕落。一切宣泄殆尽。

“歌队是悲剧在自己周围筑起来的一道活的墙，用它来隔断与现实世界的接触，保持自己理想的领域和诗的自由。”——席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