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Deerfield的第一天,我打开装有入学相关材料的沉甸甸的黄信封,里面掉出一本100多页厚的小册子,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排满了英文。还在为研究学校地图和选课而头疼的我翻了翻小册子,没看几页就感到眼花缭乱,于是把它塞回了信封。
之后的两个星期,由时差、语言障碍、文化休克导致的困惑和混乱接踵而至。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周末,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间,从书桌底层抽屉里翻出信封,取出小册子,从第一页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小册子名叫《DA to Z》,是Deerfield的校规。在这所传统严格,仍保留着许多英式私立学校痕迹的的新英格兰寄宿学校,这本小册子里的词句不容每一名学生小觊,尤其对于一个生长于千里之外,来自一个迥异文化的中国学生。
和中国学校手册上“爱国爱校”、“尊敬师长”、“乐于助人”一类的校规不同,Deerfield校规手册上的条文具体而明晰,有时会细致到令人啼笑皆非的程度。
从每天起床后选择的着装(男生必须穿西装打领带或领结,女生必须穿着从外部能辨别出的两层衣服,上身不能露锁骨、肩、背,下身着装必须过膝,不能穿牛仔),到晚上的归寝时间(高中一二年级晚上7:45,三四年级9:45);从对手机的使用规定(只有在宿舍、校园快餐店、学生活动室和主教学楼前的长椅可以使用),到对烟草酒精和非法药物的涉猎(严令禁止)。规定最为细致的或许要数“到异性宿舍串门”这一项。Deerfield的宿舍男女生分开,只有周五周六晚上8点到熄灯前15分钟的一段时间内允许到异性宿舍串门。串门前,必须先征得宿舍舍监老师的许可。串门时,一二年级学生必须将门打开一个垃圾筒宽的缝隙,室内大灯必须打开,三四年级的学生必须将门打开一只鞋的缝隙,室内除了电脑屏幕以外必须还有一个光源。
看到这里,我不得不合上手册,试图消化理解刚刚这些稀奇古怪的内容。
这些繁复的规矩难以在一天半日内被记牢,于是我前几个月总照猫画虎地注意着身边同学的一举一动,生怕一个疏忽,第二天会在我的信箱里看到一张白条。白条在同学们中被简称做AP (accountability points的缩写),是有如交规扣分制一样的惩罚办法。每次违反校规,学生会在第二天自己的信箱中看到一张写明被扣分数的白条,分数多少根据违规严重情况而定。分数积攒到一定程度,会有“强制晚自习”、“通知家长”、“停学”、“开除”等不同等级的惩罚。
这样听起来,美国的私立高中甚至比中国高中更要“斯巴达”,管理方法甚至可以和前些年在美国引起广泛争议的“虎妈”教育理论相媲美。这些恐怕要让来美国私立学校读书之前将美国学校想像成电影电视剧里刻画的“嘉年华乐园”的学生大跌眼镜。其实综合考虑美国中学生面临的社会环境,美国私立高中的作法并便不令人感到如此出乎意料。在中国学校,课业的压力往往让学生执著于书本,周围相对单纯的环境也不会为学生提供太多的诱惑;在美国,毒品、性、烟草和酒精往往和高中课本争夺学生的注意力。一项2012年公布的美国调查显示,17%的美国高中生在学校上学时间参与酗酒、吸毒或吸烟;仅仅在公立学校中,54%的学生反映同学中有吸毒现象。苦于无法和这样的大环境抗拒,或许也正是许多有经济能力的父母希望将孩子送进管束最为严格的私立学校的原因之一。
在学校的看守下,校园生活每天按部就班,表面上平静得如同一潭湖水。等到毕业后几年和原来的高中同学叙旧,才得知原来湖水之下也有不少暗流涌动。于是我回想起自己当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不禁感叹在一所区区600人的袖珍高中里,学生选择的生活方式、带走的经历和回忆也可以如此迥然不同。
对当时的我来说,最为印象深刻的要数在Deerfield的众多“戒律”之中的首戒:学术欺骗。Deerfield对学术欺骗的严惩不贷完全不亚于美国大学,而在完成学校作业时被发现有欺骗行为的话——剽窃,抄袭,甚至寻求他人帮助而未在作业中注明——三次便可以开除。
在学校第一年,一位我相识的同学有一天就这样消失了。在该周的校会上,校长用低沉的声音向全校学生宣布了这个消息。礼堂里寂静无声。校长口吻中比愤怒更多的是沉痛:“在Deerfield收获的不应该仅仅是知识,更应该是人格。”
这并不是一句空话。几年以后,当我已经大学毕业,再回忆Deerfield的校园环境,感到它对每个学生的衡量和要求,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国社会价值观和道德体系的缩影:在思想、学术和生活道路的选择上,个人享受极大的自由,哪怕离经叛道者也总能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而在道义与品行上,却有严格的界限,使得社会的每一员、每一个机构和团体都在强烈的角色意识下运作。这些界限都有像Deerfield校规这种行之有效的戒律予以保障,在少年时便深深烙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这样的感受,在我在大学校园中、职场上和与朋友的日常交往中一次又一次被印证。
在高中的两年,我最初以一个外来者诚惶诚恐的视线观察着这些规矩,如履薄冰地遵守着它们。我认为能够将它们内化才是我融入新环境的标志。这或许也是为什么那唯一一次的“越界”仍然让我记忆犹新。
在一次校会前,学生们鱼贯走进会堂,几位老师站在入口检查学生的着装。走在我前面的CC被拦了下来。
“你的着装不符合学校规定,”老师一脸严肃地说,“请现在回宿舍更换。”
CC踌躇着,没有说话。我打量了一下她的着装。“可是CC没有违反规定呀,”我脱口而出。
CC和老师同时把目光转向我。“这个,”CC无奈地说道,拉了拉她搭在她肩上高领毛衣大大的领子。《DA to Z》上女生着装要求第一条迅速从我脑中闪过:“女生必须穿着从外部能辨别出的两层衣服。”CC漂亮宽大的紫色高领毛衣则完全覆盖了上半身,也遮住了里面的衬衣。
为了这条校规,我不得不将从中国带来的大部分衣服放置一旁,重新添置了半柜子的新衣服,而此刻它却突然显得如此无谓。“但是这、这并没有其实、实际上……实质上的不一样呀。这件毛衣的样子——样式不是很正式吗?”我用结结巴巴的英语有些费力地争辩道。
“谢谢,Helen。”CC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瞥。
“学校对着装有很明确的规定——”老师重申了一次,目光从我身上挪到CC身上,又挪到我身上,叹了口气。“进去吧。”她指了指礼堂。
如同两个意外获释的小小的犯人,我们乐颠颠地道了声谢,追赶上人流,肩并着肩走进会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