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伤感悼亡诗背后的动人神话

2015年12月07日 生命真谛




初惊鹤瘦不可识,旋觉云归无处寻。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

欲向钱塘访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

——苏轼《过永乐文长老已卒》


这是苏轼悼念亡友文长老的一首七律。从深情这一点来看,说它是东坡的第一七律,丝毫不为过。

  

苏轼的文章比诗好,而诗又比词好。苏词在俗世中知名度极高,但论对读书人的影响力则不如苏诗。江西诗派笼罩南宋,这一流派的宗师黄庭坚、陈师道都宗仰苏轼:黄庭坚是苏门学士,而陈师道则学诗于黄庭坚。再沿着时间线一直往下溯,直到晚清民国时,学苏诗也是一股潮流;另外,受苏诗影响的人大多是学养深厚之人,例如晚清同光派巨擘陈三立、郑孝胥等,他们的诗作都有苏诗的影子。

  

这首诗所提到的永乐,在今天的浙江嘉兴。文长老是嘉兴本觉寺的住持,也是苏轼的四川老乡,两人交情甚笃。

  

首联“初惊鹤瘦不可识,旋觉云归无处寻”,说的是文长老一生一死的变迁。云归,指文长老圆寂。首联就直书其事,两句已给人一种沧桑变换的跌宕感。颔联“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将第一联的意思细化:苏轼第一次拜访文长老,长老已经是老态尽现;第二次拜访,长老已经卧病,不得相见;到了第三次登门造访的时候,长老已经圆寂了。“去来今”是佛家常说的三生:前世、来世、今生。弹指之间,就已经人事暗换,似乎经历了三生,无限感慨。

  

“存亡惯见浑无泪,乡井难忘尚有心”,苏轼在事业上非常不得意,多年阅历,更是见多了生死存亡之事,他对于文长老的离世,虽然无泪可洒,但是不会忘记与文长老这位同乡的交情。此处的“存亡”,情感落脚点在“亡”字上,这是古诗的一种表述习惯,就像李商隐的“浮世本来多聚散”,情感落脚点是在“散”字上,李商隐是感慨世间的离别。

  

“尚有心”三字,为最后一联的典故埋下伏笔,真正做到了一环紧扣一环。

  

尾联“欲向钱塘访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暗用了一个故事。据唐人袁郊《甘泽谣》载,僧人圆观与书生李源是好友,圆观曾与李源相约,在自己卒后12年,两人在杭州天竺寺相见。立下这个约定后,圆观很快去世了。12年后,李源真的如约来到寺前,但他没有看到圆观,却见到了一名牧童,牧童对着他吟唱了一首小诗:“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苏轼曾根据《甘泽谣》写成《僧圆泽传》,但在这首诗把圆观写作圆泽,不知有何用意。在这个故事里,疑似圆观和尚转世的牧童,赞赏李源的守信,劝说李源没有必要伤感,人各有命,不必执着于生死。两人也没有再行细谈,就此离别,各自天涯。

  

这个典故用得很巧妙。李源和圆泽的身份分别是儒生和僧人,对应的就是苏轼和文长老的身份,非常贴切。很多人写诗作文,喜欢使用典故以显示才学,不知典故是不能乱用的,要切合对象身份,也就是说要得体,否则就成了无意义的堆砌。“得体”考验的是作者的基本功,只有在这一处合格了,才能进而谈思想、境界。

  

细看苏轼本诗,不只是典故的运用,还有词汇的遣使,都非常贴切。比如“弹指”、“去来今”这些词语,都是佛家用语,非常匹配文长老的僧人身份。在平仄上,此诗则是一拗再拗,极尽变格之能事,体现一以贯之之道,这也是一种得体。

  

这首诗被清人赵克宜赞赏为“意沉着而语流美”,是“七律佳境”。这是非常精辟的见解,胜过今人不知多少篇文章。感情再悲凉、再沉痛,字面上也不要难看。这是一种体面,也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苏轼是一位有深忧的士人,在诗文上毫无疑问是一位天才。或许是因为遭际蹭蹬的缘故,苏诗往往着意于洒脱,人们至今仍然乐道坡仙旷达。然而在苏轼的诗集中,还有像《过永乐文长老已卒》这般沉着的作品,它们更值得寓目,因为那是苏子生命最深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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