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1日,“9·11”事件13周年纪念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发表讲话,向新的敌人“伊斯兰国”宣战。在欧洲,传统保守派媒体在讨论“欧洲的伊斯兰化”。人们越来越习惯于将伊斯兰教与恐怖、暴力等词联系在一起。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面对持续增长的穆斯林人口,法国人和欧洲人都害怕丢失欧洲自身的身份和主体性。
过去,一直是欧洲携其文明征服世界,可近些年来却有人开始谈论起“欧洲的伊斯兰化”了。
所谓“欧洲的伊斯兰化”,一方面是指欧洲人口结构变化、穆斯林人口数持续上升;二是有人认为这一变化导致了欧洲治安状况恶化,类似某些局势动荡的中东国家,比如有人就夸张地将巴黎称作“巴黎斯坦”。
这类说法似乎言之凿凿。比如在欧盟穆斯林最多的国家法国,其内政部长在8月确认约有900名法国人在叙利亚、伊拉克和利比亚参加“吉哈德”(旧译圣战),俄罗斯媒体指有民调显示15%的法国人对“伊斯兰国”持正面态度(在年轻人中这一比例更是高达27%),巴黎郊区的治安问题和游客被抢的新闻也常是媒体的热点。
浪漫之都巴黎真的要变成“巴黎斯坦”了?与其陷入各种猜测和传言,不如用事实来说话,用具体的数据来看看这到底是杞人忧天还是确有其事。
天主教仍是法国第一宗教,但穆斯林更虔诚
基于严格的政教分离法和共和价值观,法国法律禁止在人口普查中调查民众的宗教信仰和区分种族,因此无法获得这方面的官方数据,主要是一些研究机构和调查公司进行宗教相关的抽样调查。但由于基础数据的缺乏,无法保证样本具有代表性,同时商业调查公司为媒体所做的调查样本又相对有限,调查结果常会出现的明显差异。但好在这些调查的结果在整体趋势上保持一致,我们还是可以从中一窥法国社会的宗教信仰情况(本文也尽可能使用调查样本较大和更严肃的科研机构,如法国国立人口学研究所的数据)。
尽管数据存在差异,但是各个调查都确认了法国的穆斯林人数仍然有限,天主教仍然是法国第一宗教,并处于绝对优势。
根据法国公共民意研究所(IFOP)2011年针对18岁以上法国人的抽样调查,天主教徒占到56%,而CSA公司2012年的调查则显示这一数字约为61%。伊斯兰教是法国的第二大宗教,但其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两家机构的数据分别为7%和6%。因此,从绝对数字看,法国没有伊斯兰化。
如果进一步分析各宗教信众的年龄结构和发展趋势,天主教的信众数量一直在下降,而穆斯林人数却是处于上升趋势。这一降一升或许是有“伊斯兰化”论调的原因之一。几十年来,在法国社会整体上持续世俗化的背景下,作为法国本土宗教的天主教快速衰落,无宗教信仰的人口迅速上升。根据CSA的数据,在18岁及以上的法国人口中,天主教徒所占的比例从1986年的81%下降到了2012年的56%,26年间下降了25%。同一时期,无宗教信仰所占比例从15.5%上升到了32%。由于在年轻人中,无宗教信仰的比例超过天主教徒的比例,CSA预测二三十年之后,无宗教信仰所占比例将超过天主教徒的所占的比例。而根据法国国立人口学研究所(INED)2010年的数据,在18到50岁的法国人中,无宗教信仰所占比例已经超过了天主教徒所占比例,两者分别为45%和43%。
穆斯林的数量在上升,这并不仅仅因为来自穆斯林国家的移民持续流入,还因为穆斯林代际之间的信仰继承的比例较高。
INED的调查显示,穆斯林移民后代保有父辈宗教信仰的比例高于法国主体人口和其他移民。此外,由于穆斯林人口结构年轻,虽然整体上占总人口的比例不高,但是年轻穆斯林占同龄总人口的比例明显更高。对比INED估算的法国穆斯林人口结构(取中估值,2010年)和法国总人口结构,18-60岁的法国人中,穆斯林约占6.93%,而18岁以下人口中其占比约为10.08%,可见穆斯林人口占总人口比在未来将继续升高。
同时,法国穆斯林对于宗教的虔诚度也远高于天主教徒。还是根据INED的调查,76%的天主教徒认为宗教对其不重要或不太重要,认为很重要或足够重要的只有24%。但是对于穆斯林而言正相反,78%认为宗教对其很重要或足够重要,不重要或不太重要的比例为22%。事实上,大多天主教徒只在重要节日和场合(婚礼、葬礼)才会去宗教场所参加宗教活动,有相当比例甚至从不参与宗教活动。难怪《费加罗报》在2012年发了一篇意味深长的报道,该报称通过计算IFOP的相关数据,在18-34岁的年轻人中,有规律地进行宗教活动的穆斯林是天主教徒的三倍。该报由此推断,几十年后,若只比较有规律进行宗教活动的人数,穆斯林将超过天主教成为法国第一大宗教。
虽然穆斯林的数量确实在上升,但是从数据上来看,还远不能得出“伊斯兰化”这样耸动的结论。“政教分离”、“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法国社会坚守的基本价值拒绝用宗教或种族把人区分开来。谈论“伊斯兰化”本身就暗含着一种伊斯兰恐惧症。而即使穆斯林数量继续上升,只要他们遵守“政教分离”和法国的共和价值,也并无不妥。那又为什么会产生伊斯兰恐惧症呢?
伊斯兰恐惧症
2012 年10月,《费加罗报》公布了其委托IFOP所做的“伊斯兰在法国的形象”的调查结果:43%的受访者认为穆斯林社区的存在对法国的国家身份是种威胁,67%的受访者认为穆斯林完全没有或者没有很好融入法国社会,68%的受访者认为穆斯林拒绝融入法国社会,当受访者被要求选择三个词来描述伊斯兰教时,最常见的答案是:拒绝西方价值、狂热、顺从和暴力。而根据法国国立反伊斯兰恐惧观察所的数据,2013年,法国警方和宪兵共报告了266次反穆斯林行为,比上一年增长了11.3%。这一数字近两年一直在上升。斯坦福和索邦大学的学者通过炮制“能力相当的”虚构简历去申请工作,发现拥有穆斯林名字的“虚拟人”获得工作的可能性远低于其他人,雇主普遍对穆斯林有歧视。
伴随着法国社会的伊斯兰恐惧症,我们看到,在另一边,极右翼的民粹主义政党“国民阵线”越发兴起。强调法国的民族主义,敌视移民和伊斯兰,反对全球化、反对欧盟,“国民阵线”以这些口号在法国政治中愈发活跃。曾几何时,穆斯林移民并非“国民阵线”的重要议题,事实上,伊斯兰恐惧症是在近二三十年一系列复杂的历史社会背景下产生的。
曾经,穆斯林移民是法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在经济繁荣期他们充实了法国的劳动力。但是随着法国经济的停滞不前和经济危机,全球化由导致的发达国家的去工业化,这些常从事底层工作的移民及其后代成为直接的受害者,面临失业和困境,成为了福利国家的“负担”。而由于缺乏技能和失业,很多移民第二代在结构上无法融入社会,而被主流社会的抛弃,又使得他们产生关于自身身份和归属感上的迷失,失范行为也由此滋生。在移民群居的城市郊区,失业和治安问题相当突出。这都加剧了对于穆斯林的负面印象。
不仅仅是经济和治安问题。面对持续增长的穆斯林人口,法国人和欧洲人都害怕丢失欧洲自身的身份和主体性。由于在文化上存在较大的差异,这一群体融入主流社会的进程又不顺利,有些法国人担心自己的国家会不会被殖民化。就宗教来说,穆斯林的宗教在其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世俗化的法国社会担忧这威胁到了其本土宗教,以及政教分离和共和价值。这种身份的危机感正是排外和极右翼兴起的温床。
“911”之后,美国为首的西方有意无意地构建了伊斯兰的负面形象,将其视为一种威胁。由于穆斯林移民与其母国存在联系,事实上很多法国的清真寺都有海外资金的资助,有人甚至将其视为外国势力(甚至是恐怖主义)的渗透。这种国际层面的威胁加上国内的偶发事件就形成了共振,引发非理性的恐慌。2012年,曾在海外恐怖组织受训的一个法国青年穆斯林MohamedMerah回到法国,杀死士兵并袭击犹太学校,制造惊人的血案。这一单一事件和国际恐怖主义连结产生了对于国内穆斯林的非理性恐慌。
在全球化、去工业化、经济危机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这种种背景下,法国穆斯林成了民粹主义者眼中的威胁,于是就有了一种经济上、政治上、文化上全方位的伊斯兰恐惧症。
是社会问题,不是宗教问题或者文明的冲突
社会学家Laurent Muchielli说,一旦人们谈论起伊斯兰,就必然会引起无法控制的情绪,尤其是恐慌和拒绝这样的反应,包括那些在其他问题和其他时刻完全能够保持理性和中立的人。社会学家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人们,对于伊斯兰的恐慌是非理性的,围绕他们的种种问题都只是社会问题,而不是宗教问题或者是文明的冲突。民粹主义者自认是受害者,但是真正受害的其实是遭受歧视和非理性恐慌的法国穆斯林。
在经济上,移民常处于经济结构的底层,他们其实是最无力抵抗经济危机的。那些移民聚集的城市“敏感区域”的日常犯罪者,其实也是经济和文化上双重不融入的牺牲品,用HowardS. Becker的话来说,他们就是“outsider”,是主流社会的拒绝和贴标签将他们推向了失范。而更多的穆斯林其实也是这些失范行为的受害者。 Gilles Kepel及其团队在巴黎郊区的“敏感地区”所做的调查显示,人们普遍认为的与警察敌对的当地居民,其实非常欢迎设立警察局以改善治安。而据媒体报道,敌视穆斯林移民的“国民阵线”其实也获得了一些穆斯林的支持,因为他们受够了那些犯罪,希望加强手段解决那些流氓。
而至于很多人担心的伊斯兰价值的体制将会控制法国,法国国立穆斯林信仰委员会的时任主席Mohammed Moussaoui认为,伊斯兰教被政治化了,事实上,绝大多数的法国穆斯林都是在严格遵守共和国价值的情况下实践他们的宗教信仰的,与其他宗教的信徒一样。至于国际恐怖主义的渗透,牛津大学教授Tariq Ramadan指出,Mohamed Merah这样的事件既不是宗教的也不是政治的。如果真是国际恐怖主义的渗透,欧洲的郊区今日早就是一片火海。这样的悲剧的归根到底仍然是社会问题,社会制度造就了一些二等公民,不被社会接受的边缘人,而这才是恐怖行为的原因。
法国的伊斯兰化是复杂历史社会条件下产生的非理性的伊斯兰恐惧症的产物,在民粹主义兴起的背景下,穆斯林移民的社会融入问题被过分放大和政治化。任何异质个体或群体的融入必定伴随着困难、争议甚至冲突,然而这始终是社会问题,不应该被操弄和故意夸大。穆斯林移民融入欧洲的过程必定是困难和漫长的,但是恐慌、敌视绝不会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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