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传媒分八次刊登新西兰华文作协会员、曾任香港《阳光卫视》制作总监的中国记者李蕴女士回忆她母亲生平的文章。
中国现代史是支离破碎的,有些碎片恐怕早已“丢失”,留下了大片的空白。或许是某些人有意而为之,以为消磁、删除、抹去记忆便可平安无事。他们不知道历史是人类的财富,是前人的经验,也是后人的借鉴,记住历史这个民族才更成熟,忘记历史这个民族永远长不大。
- 穆迅(新西兰华文作协会副会长)
(四)
爸爸看到我和弟弟在妈妈身边生活很苦,就把我们送到上海爷爷家。没想到妈妈随后也追到上海,说是想我们。那时有一阵妈妈好像好一些,每次她从外面回来总是一边上楼一边唱歌。一听到她的歌声弟弟哧溜一下就钻到床底,我马上躲到爷爷背后。
记得妈妈找到一位专家帮助提高声乐技巧,每天回家就练习发声。她一遍遍喊着“啊——乌乌——啊”,让我在旁边帮她从一数到一百下。天天这样数,我真是烦极了。可后来每次练完发声妈妈都要唱一支歌恢复嗓子,不知为什么她总唱《九九艳阳天》。我非常喜欢听这支歌,于是每天数数,就等着妈妈唱最后这支歌。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呦
十八岁的哥哥告诉小英莲
这一去翻山又过海
哥哥惦记着小英莲
爸爸的话越来越少,天天在写字台上写作。他一生完成了十一部电影,全部搬上了银幕,在国内成了很有名的电影剧作家。
我非常惊奇于爸爸前几个剧本都是在妈妈的吵闹声中完成的。《上甘岭》和《党的女儿》成功后,他制定了一个写作计划,准备接着《党的女儿》搞出党史中的女英雄四部曲。他的创作越来越成熟,妈妈闹得也越来越厉害,万般无奈,也许是爸爸觉得这样的生活不能再继续了,他正式向组织上提出离婚。
长影厂厂长亚马当年在延安是爸爸和妈妈的婚姻介绍人,现在又由他批准离婚。此事如新闻一样在长影传开。亚马叔叔理解爸爸的难处,对妈妈又很无奈,
爸爸考虑到我和弟弟在妈妈现在的精神状态下很难健康成长,向法院提出两个孩子归他抚养,妈妈可以随时来看我们。我当时并不太懂什么叫离婚,但听说我们跟着爸爸,心里真是高兴,我想我可以再不用挨打了。
在上海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要作个统计,凡父母都有工作的同学举手,我迟疑了一会儿没有把手举起来。
老师点我的名:“你的父母不是都工作吗”?
“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的回答引得全班同学一阵大笑。
在我的心里,一直以为爸爸和妈妈离婚后让我归爸爸抚养说明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感到难过,我感到是一种解脱。
后来老师把我叫到教研室问起我关于爸妈离婚的事,我哭了……
上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奶奶去世了,爸爸把我们又接回长春。一直到初中一年级,我一直在爸爸家里住。可是每周六晚上我必须到妈妈那边,住到周日晚上回来。没有一次我可以不去,久而久之周六成了我惧怕的日子。
妈妈不厌其烦地每周打电话过来说她想我,我奇怪不管我是在学校还是在夏令营她都能找到我。她知道我不愿意去,每次都说她买了糖和饼干还有别的好吃的在等我。这些好吃的还真管用,妈妈说话从来算数,每次去真的能吃到各种好吃的。
不久,爸爸经小姑姑的努力在上海找到了新的妈妈。这位继母跟妈妈岁数差不多,也很漂亮,只是比妈妈气质文雅。她是高中三年的语文老师,走路办事轻手轻脚,说话慢条斯理。她做菜特别好吃,这真是八路军出身的妈妈没法比的。
以后长大了我明白了,这才是和平年代爸爸最喜欢的女性。果然,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不论有多大风浪,他们始终相依为命。
我从小就爱钻爸爸的书房。爸爸一生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书。有一天继母对我说,在书房里看完书要把书放回原位。我有点不高兴,觉得她多管闲事。周六到了妈妈那,我不经意叨咕了几句,这下叫妈妈抓住了。
第二天,妈妈闯到爸爸家里大闹,说继母不让我看书。爸爸躲在里面屋子没敢出来,我吓得蹲在墙角缩成一团,却是继母“接待“了她,好说歹说算把她劝走了。事后继母没有怪我,可我不知道该对爸爸说什么。我很爱爸爸,有些崇拜他,我知道因为妈妈他心里很苦,我不应该再伤害他。
爸爸没有埋怨我。他只是说了一句:“妈妈很愿意你看书的。”他说的妈妈,是指继母。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妈妈面前说爸爸那边一个“不”字了。每次过去都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又惹妈妈大闹。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
记得我十三岁那年正在上初中。那天是语文课,校长突然到教室把我叫了出去。我好紧张,不知出了什么事。校长安慰我说我要到法院去一趟没什么事要我别害怕。我想不起来我是怎样到的法院,因为我当时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法院。
当我战战兢兢走进大门时,我发现妈妈就坐在大厅边的椅子上。
一位阿姨把我领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她很和蔼,说话声很轻,我有点放松了。她给我倒了杯水,我至今还记得她穿着一件淡米色外衣,以后等我长大了再想起这一天时我确信那是件风衣。她脖子上围一条纱巾使我感到亲切,我盯着她的眼睛。
“你知道你爸爸和你妈妈离婚的事吗?”阿姨的声音很好听,轻得生怕吓着我。
我点点头。
“是这样,原来他们离婚的时候,你归你爸爸抚养。现在你妈妈提出来了,她很想你和你的弟弟,她希望你能归她抚养。今天阿姨就是来问问你,你同意到妈妈那去吗?”
我又重新恢复了紧张。我克克巴巴问:“爸爸怎么说?”
“你爸爸说他服从孩子的选择。”
“可是我每周都去看妈妈的”。
“是的,如果你被判给了妈妈,你就可以天天在你妈妈那了”。
我觉得我的脸在发烧,紧张得说话声都是抖的。爸爸怎么能把这么大的事交给我自己来决定呢?他是知道我不愿意去妈妈那的。我一个劲摇头,我不同意。
我和阿姨僵在那了。我记得过了很长的时间,不管阿姨说了多少好话,我还是摇头。
后来阿姨说的话,我几十年后仍然记忆犹新。她说:“你是知道你妈妈的脾气的。如果你不同意去你妈妈那,长影单位不得安静,你们学校也不得安静,连我们法院也不得安静。如果你去妈妈那了,大家就都安静了”。
突然一种如使命感油然而升。我立即意识到我的决定关系到这么多的单位和大人,他们都可以不被妈妈闹了。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舍已为人的英雄,我似乎有了一种掌控全局的气概。我点点头,同意了。
法院阿姨立即递过一张纸,好像是刚才谈话的记录。阿姨让我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一边哭一边拿起了笔。
离开办公室前,我镇定了一下自己。我不能让坐在外面的妈妈看到我的泪水,我想到了如果她看到我不愿跟她去她会不高兴。
这时阿姨走到我身边轻轻对着我耳朵说:“你爸爸是愿意要你留在他身边的,他爱你和你弟弟。”
看来爸爸也是被妈妈闹得很无奈。我知道我从此背上了一个巨大的包袱,一条沉重的漫长的路在等着我了。
(题图为作者李蕴的母亲在延安时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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