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a坐在咖啡吧里等我,波波头齐刘海,淡淡的妆容。她面容清秀,眼神温和,与我想象中健身教练的样子差别很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简单寒暄了几句,就递给我一个U盘:“我所有与中国有关的资料都在这儿了,这里面有我爸妈去中国领养我时的缴费凭证、我小时候的照片、以及当时孤儿院给开的证明。拜托您了。”
Diana是跟我学中文的乔恩的女朋友。乔恩是正宗比利时人,他学中文,是因为想帮助女朋友实现她的愿望:找到她的亲身父母。意外的是,Diana自己却一句汉语也不会说,并且对汉语很抵触。
我迅速打开电脑,插上U盘,浏览了一遍Diana少得可怜的资料。“这里面的信息太少,我估计很难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万一找不到,你也不要太失望。”我看完后,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心里真是没底:我能依靠的,就是湖南某电视节目的一个记者。就这个记者,还是乔恩托我帮忙以后,辗转通过长沙的朋友帮忙打听,才联系上的。
“我明白。”她垂下眼睑,咬了咬嘴唇,旋即又抬起头来,冲我理解的一笑。
“可以问一下吗?你为什么想找你的亲生父母呢?”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太合适,谁不想见到给了自己生命的人!换作是我,估计也会寻找的。但是我想问的是:她寻找的动机有多强烈。
她又咬了咬嘴唇,垂下长长的眼睫毛:“我想找到他们,问问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把我生下来!”看得出来她有些激动,脸都红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给她讲了80年代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给她讲了大山里人们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
“我知道中国的计划生育,我找过很多中国当年的资料来读。不管怎么说,自己的生的孩子,怎么忍心丢掉!你知道把我送去孤儿院的人是在哪儿捡到我的吗?是在垃圾堆旁边!”她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回到家以后,我马上把资料压缩,传给了那个记者老徐。老徐很快回邮件,大致内容是:信息太少,困难较大;好在收养证上有她的照片、名字、以及出生日期,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如果可以找到,暑假我会带她一起去湖南,当面重谢。”敲完这行字,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事多磨。三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音讯。之间我曾几次发邮件询问进展,老徐都说,最近很忙,再容他些时间。到了3月底,终于收到了老徐的邮件:很麻烦很曲折,跑了很多路,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他让我们暑假回去的时候联系他,由他带我们进山。
当我打电话告诉Diana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意外,但没有惊喜。倒是乔恩,开心得不得了。
2013年7月底的湖南,出租车里的温度计显示室外温度43度。我们从长沙坐火车到益阳,然后又乘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巴士。巴士走到一个镇上就不再走了,说是到了终点站。还有半个小时车程,老徐跟一个破桑塔纳车主谈了价格,拉我们来回。
Diana到底是健身教练,尽管我已经热到快要虚脱,从小到大没怎么经过高温的她却像没事儿人似的。一路上,从飞机到火车到汽车再到破桑塔纳,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像一只温顺的猫。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偶尔看到她紧紧地咬着下唇。
桑塔纳最终停在一户人家门口。简单的砖房,墙上的白石灰日晒雨淋,已经有些剥离。门前的几棵树在烈日照射下恹恹地,叶子泛着灰白。枝叶的影子,斑驳地映在墙上。
“到了。就是这儿。”车还未挺稳,老徐就一个箭步下了车,他急急地走进敞开的大门,很明显去寻找屋子的主人了。
我扭头看看Diana,她脸色发白,呼吸急促,一路上的平静此刻消失殆尽。乔恩双手紧紧握着她的右手,放在他的左膝上。“你还好吧?”我担心地问。“我…我没事。” 她抬起眼睛看我,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紧张。在乔恩的提醒下,Diana做了几个深呼吸,稍稍平稳了些情绪。
我知道她不是“近乡情怯”。三个月大的时候被遗弃,时隔二十几年,现在要见到那两个给了她生命的人,她一定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找到亲生父母,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丢弃,是她多年来的心愿。可如今,她与他们,就在咫尺之间,她却突然间乱了分寸。
跟着老徐出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讪讪地笑着,女人不停地在衣襟上搓着手。他们往桑塔纳的方向看过来,阳光白刺刺地照着。男人眯起眼睛,女人用右手遮在额前。他们犹豫着往车子这边挪着脚步。
乔恩半扶半拽地把Diana拉下车来。她的手在微微发抖,身子不自觉地往乔恩身边靠。
“嗨!”Diana站得直直的,僵硬地打了个招呼。她不知道是该握手呢,还是该拥抱呢?她都不愿意。她就这样僵硬地直直地站着。
那对中年夫妇直勾勾地看着Diana,女人突然一下搂过她,放声哭起来:“梅梅……梅梅……”她一边哭一边唤着Diana的乳名。
Diana领养证上的名字叫蒋梅梅,出生于1987年3月12日。这些信息,她烂熟于心。“她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Diana的心里柔软了一下,她也伸开胳膊,轻轻地搂了下正哭得伤心的女人。
女人抬起头来,双手怜爱地捧起Diana的脸颊:“梅梅,是妈对不起你……你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这么漂亮。”她看着看着,欣慰地笑了,可是很快又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啊,你只吃过妈妈三个月的奶……”
Diana还是呆呆地站着:这个满脸泪痕的女人,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吗?一定是的,她的眉梢眼角,跟我长得很像。她又将目光移到红着眼圈站在一旁的男人身上,男人正伸出皴裂的手,来握Diana的手。
“梅梅,你能回来看看,真好。二十多年来,我跟你妈不知道叨叨过多少遍。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知道你还活着不……你妈妈讲起来就哭,数不清她哭过多少回。”中年男人说着,竟也流下一行泪来。
Diana感觉,这些简直就是电影里的桥段。她迷惘地看看男人,嗯,虽然自己像女人更多一些,可是,男人的身上也能看到自己的样子。鼻子,自己的鼻子简直就是克隆了他的。对,还有牙齿。
Diana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只是在努力寻找,自己跟这两个血缘上的父母的相似点,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相信,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他们,给了她生命,又将她抛弃。
女人终于停止了哭泣,请大家进屋里坐。我们这才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两个看起来年龄比Diana大一些的女孩,还有两个六七岁的娃娃在旁边玩耍。男人介绍说,那两个女孩是Diana的姐姐。
老徐显然已经通知过他们今天我们要来,屋里扫得很干净,高粱秸做的扫把还靠在门后。一张四方桌摆在堂屋中间,四条长板凳一顺摆在桌子下面,靠墙摆着一张长条桌,这些就是屋里所有的摆设。方桌、凳子和长条桌的红漆都已经大部分脱落,露出泛黑的木头原色来。
男人抽出长板凳,我们刚坐定,女人就提着茶壶走了进来。茶是新泡的,玻璃杯虽然还有些油污,但看的出来也刚刚冲洗过。
Diana接过女人递过来的茶,说了句“谢谢”。“你好、谢谢、再见”,汉语她只会这三个词。“你会说中国话?”女人热切地看着她。Diana迷惘地摇了摇头,女人显得有些落寞。
村子里的人,听说老蒋家多年前丢掉的小女儿从国外回来了,还带了个洋女婿,这会儿都跑过来了。大家的眼睛,都往乔恩身上瞅: “哈,老外身上这么多毛啊!”“这小伙子长得真不错,挺精神!”“老蒋家这女娃子,有福气。国外生活多好啊,有钱!要是在咱们这山旮旯里,还不是耕田种地,跟她两个姐姐一样,做个农村妇女。”
人越多,Diana坐在那儿,越是拘谨。乔恩倒是挺自然的,傻傻地跟着大家笑。他虽然学过中文,但我们讲这么快,他自然是听不懂的,何况,大家的普通话里还夹着方言,连我听起来都有点费劲。
天色渐晚,邻居们渐渐散了。村子里的炊烟开始一缕缕袅袅升起。“梅梅的弟弟一会儿就到家了。”男人说,“当初啊,就是为了要个男娃,没办法,才把梅梅送走的。”他有些难为情地说。
在我听来,他好像在谈论一条小狗一只小猫,而不是他们自己的亲生女儿。我同情地看了Diana一眼,庆幸她听不懂。
Diana让我问他们,她是不是就是在这所房子里出生的。“是的。我们一直没搬家,哪有钱盖新房啊。喏,就是在这间房屋里。”女人站起来,推开旁边的一扇门。Diana挽着我的胳膊,站在卧室门口,看了眼简陋的卧室,目光停在那张宽大的旧双人床上。
“我曾经在这张床上啼哭,曾经在这张床上,含着这个女人的乳头吮吸……可是为什么,当她站在我面前时,我觉得这么陌生。”她低声问我,从她的声音里,我听出了隐隐的痛。
我搂了搂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给自己一点时间。”
屋外有摩托车熄火的声音,一个大男孩闪身进了屋。一定是Diana的弟弟了:相对于两个姐姐,他跟Diana最相像。细长的眼睛,高鼻梁,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他有些腼腆地跟我们一一握手,用英语跟Diana和乔恩问好。
男人带着骄傲给我们介绍:“这是我儿子志强。在镇上税务所上班。”
“山路弯弯拐拐的,你有没有晕车?”弟弟志强体贴地问Diana,“这么远,回来一趟真是不容易,又赶上这几天高温。比利时靠近海边,一定没有这么热。”Diana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弟弟:“还好,我身体好。我是健身教练。”她微微笑着,笑容比之前自然了好多。
我悄悄拉了乔恩去外面:“让他们姐弟俩好好聊一会儿吧。”乔恩会意。女人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Diana的两个姐姐在帮忙。他们宰了一只大公鸡,锅里煮着腊肉。两个小娃娃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个铜钱,正在用大公鸡尾巴上的毛做毽子。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晚饭做好了,Diana才结束跟弟弟的会话。她看起来轻松了一些。吃饭的时候,女人不停地往Diana的碗里夹着菜,弟弟志强体贴地给她泡了杯浓茶,他说农村的菜油太重,怕她吃完肚子会不舒服。
吃完晚饭,我们坐着破桑塔纳回到镇上,老徐已经事先订好了宾馆房间。干净倒还干净,就是有蚊子。志强去前台要了蚊香给我们,安排妥当了才回他在税务所的家。
接下来的两天,弟弟梁志强早上用摩托车载着Diana回父母家,晚上再把她送回宾馆。为了让他们一家人多一些时间单独在一起,乔恩、老徐和我,租了那辆破桑塔纳去附近的景点转了转。
要离开益阳的前一天晚上,Diana和乔恩过来找我,让我教她怎么说father和mother。我说,这个乔恩会啊。“不是dad 和mom;她想说father和mother。我只知道‘爸爸’‘妈妈’”乔恩解释道。
“我的比利时爸妈,我喊dad和mom。在我心里,dad和mom是唯一的。我三岁他们就领养了我,他们给了我无与伦比的爱。这两个词,没有人可以分享。”Diana补充说。
我这才明白Diana的用意。
离开的那天早上,男人和女人来小镇给我们送行。 “父亲再见,母亲再见。”Diana眼睛里噙着泪花,三双手握在一起,大概有两分钟之久。
志强过来跟她握手道别的时候,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再见,弟弟!我会再回来的。”Diana郑重地承诺。她给了弟弟一个紧紧的拥抱。
当年的益阳孤儿院已更名益阳市儿童福利院。由于撤县并市加之时间久远,最终未能找到当年在孤儿院照顾过Diana三年的老员工,我们只好带着些许遗憾离开。
飞机上,Diana又恢复到了从前:蓬蓬的波波头,淡淡的妆容。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姑娘,在益阳的那几天,为了跟父母保持基调一致,她扎起了短马尾,素面朝天。
“怎么样,心中的疑问解除了吗?”
“我觉得我已经有答案了。重男轻女的思想,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他们也是受害者。如果留下我,就没有弟弟这个人存在了。”她缓缓答道,“我很喜欢这个弟弟,感觉这一家子里,我跟他最亲。”
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以为我会恨他们。可是,看着父亲粗糙的手、母亲眼角的皱纹,我竟然会心疼。”
毕竟血浓于水。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的血。见面之前,她是怨恨的。被父母抛弃这种事,任谁也不能完全没有心结。可是,相认之后,善良的Diana选择了原谅。
“26年了,我才见到我的亲生父母。我才知道,在某个山村里,我还有一个家。我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与他们,有许多相似的地方。这种感觉,是我在比利时的家庭里体验不到的。” Diana努力想要讲清楚她的意思,我点头表示完全理解。
“现在,我有爸爸妈妈,也有父亲母亲。我是不是比别人都富有。”她自我解嘲地笑起来,笑容却是暖暖的。
作者简介:教育学硕士,旅居欧洲。喜欢瑜伽和徒步,热爱旅游。最喜欢的城市,布拉格。最魂牵梦绕的地方,北京。微信ID:yuyouqing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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