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岛刚,资深媒体人。1968年出生。入职朝日新闻社后,历任新加坡支局长、政治部记者、台北支局长等职,现任朝日新闻中文网主编、《新鲜日本》主编。
陈云,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野岛刚:“日本,是中国的镜子吗?”对这个问题我没有具体的回答,但我一直在思考,日本和中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们是兄弟、朋友,还是敌人?说法很多,有时像朋友,有时像敌人。总的来说,对日本而言,中国很重要,是不能不看且不能不打交道的对象,所以中国人对日本人是双重矛盾的存在。
日本人开始真正接触中国,大概是8世纪奈良时代,就是唐代。到江户时代他们一直非常尊重、重视来自中国的文化,中国有很多东西值得学习。后来明治维新,日本开始快速现代化,日本民众早一点进入近代社会,到战败之前,日本人变得瞧不起中国人,因为一直落后的日本突然间超越了中国,让日本人有点骄傲。
日本战败,尤其是中日建交之后,中日又变得以友好为主。但2000年之后到现在差不多20年,又不一样了,在最新的日本民意调查中显示,80%的日本人对中国没有好感。可是中国人到日本买东西,应该能感觉到日本人并没那么讨厌中国人,他们在面对中国游客时依旧非常有礼貌。有礼貌的日本人,为什么有对中国人“没有好感”的想法,这很奇怪。
日本人对现代的中国和中国人并没有什么概念,会有比较有意思的误会,例如日本人以为中国13亿人口里,13亿全部是共产党员,这当然是误解。日本对现代中国没有什么概念,也没有想要认真学习,这是中日产生误解的一个原因。
中日之间不一样的地方很多,比如如何面对“死”的问题。日本有一个很有名的武将被他手下背叛了,快要死的时候留下一句话说“人间五十年,比之于化天,乃如梦幻之易渺”,意思是他过了50年,算是一个梦,没有什么遗憾。
但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让我们感到他放不下。对日本来说,死亡也是生的一部分,而且是延续的一个东西,生与死区别没那么明显。但在中国不一样,生和死的区别非常明确。所以中日的生死观区别蛮大。
中日之间这几十年产生误会比较大的理由,同文同种、一衣带水、日中友好,这些常用语会带来一些误会,我们是同文同种吗?其实不是,虽然中日都用汉语,但是对日本来说它还是外来语,而且中国名字和日本名字来源不一样。
一衣带水,这个说法虽然可以表现中国和日本之间距离近的意思,这没有错,但回顾一下中日之间的历史,基本上中日没什么直接关系,明治维新以前中国人很少到日本去。有些日本人到中国来,然后学,把一些东西带回去,但没有大量民间交流,政治交流也非常少。所以说一衣带水的关系,这是我们直接的误会,中国和日本虽然距离很近,但是这个“一衣带水”是没有的。
1972年建交之后,有了“中日友好”这个词,几十年来让大家产生一个误会,我们是友好的,但是我相信中日之间问题太多,不敢一下子“友好”。我们面对一个问题时,“友好”两个字让我们很有压力,一定要友好,但基本上友好很难做到。所以我觉得中日之间需要一个比较,不要拘泥于太“友好”的心态,这样才能慢慢建立一个信任关系。
总的来说,日本人研究中国比中国人研究日本多。简单来说,一直到辛亥革命之前,日本对中国来说都是没有研究价值的,所以中国人没有来日本学习。而对日本来说,中国的东西太宝贵、太重要了,所以我们都到中国来学习。
我们研究中国1500年的历史,累积了对中国的了解和研究,这是个庞大的数量,尤其是室町、江户时期以来,中国的文化产品第一次大量流入日本,很多书可以在日本买到了。
辛亥革命前后,中国的文化产品第二次大量流入日本。因为对日本来说,中国是一定要学习的对象,但中国是在辛亥革命,尤其是辛亥革命之后的甲午战争被日本人打败以来,才开始学习日本。那个时候中国人选择性学习日本,学对中国近代化有意义的,比如科学、思想、文化,蒋介石也到日本来学习教育。
日本对中国文化非常尊敬,所以日本人研究中国文化很认真,从政治、经济、社会到语言、文化——戴季陶到日本书店去看了以后留下了这句话,就是鼓励中国人多研究日本。
还是回到中日关系,国民的感情改善不了,政治就无法改善。80%的日本人对中国没好感,这些数字每年在增加,即使想要减少也需要20年,短期内没有办法改进。所以还是建议对目前中日关系不要有太大的期待,不要做明天中日就友好的梦,因为日本不是太好打交道的民族,但也不要太悲观。
比如说爆卖的现象,中国人到日本买马桶、看樱花、泡温泉,在日本有没有遇到不愉快的,没有。80%对中国人没有好感的数字后面,只是针对政治事件影响比较大,但是面对中国人,基本没有讨厌的感觉,可以当做一个朋友一样感情非常浓厚。所以日本的商店,对中国人相当有礼貌。
我最近听到在中国的日本朋友也说他没有感受到哪里不一样,尤其是支付宝打车的方法,远远超越日本,这么先进。这次到中国来,大家都没带现金,其他人都吓到了,现在日本还是得带现金,中国发展这么快,让日本人很惊讶。
最后是一些建议。我不喜欢反华、亲日、排日等等说法,中国根本不需要反日、亲日把一个人的想法定位了。因为人的感情很复杂,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有时候高兴,有时候不高兴,所以这样的观点尽量不要用。
另外我是觉得“中日友好、一衣带水、同文同种”这种词尽量不要使用,有点回到过去的感觉,还是要向前看,我个人不太使用。“知日、知华、羡日、羡华”,要看到对方的优点,毕竟中国人的缺点,也不会影响到日本人的生活,日本人的缺点,也不影响到中国人的生活。对中国来说,什么样的日本人事迹会对改进你们的生活有意义;对日本人来说,什么样的中国人事迹会对改进日本人的生活有意义,我觉得这样的思考方法,有助于真正改进两国关系。因为日本人和中国人关系不是太密切,还是需要用聪明、有智慧的想法对待彼此的关系。
陈云:我们相互是对方的镜子,理解它的过程就是理解自身的过程。从误解到理解,大家都能够意识到它的必要性,这关系到两国的福祉。最恶化的情况就是发生战争,但我相信人性当中灵性的部分,人性中本能的部分。人性的灵性部分是长远的,人是灵长类动物的顶点,我相信我们能从过去教训中能学到很多东西,来者是可追的。
80年代中国有个向日本学习的高潮,当时有个影响非常大的《面向21世纪丛书》口袋本,里面有一本《日本为什么成功》,中国是被动地、应激式地向外学习。最近这几年来日本对中国签证政策放宽,大量的中国人到日本亲眼一看,也感叹日本的文明程度。我想现在我国人民向日本学习的情绪是在高涨的,而且这次学习是主动的,不是被动的,百闻不如一见,体验是非常关键的。
中国研究日本才一百来年,而中国大陆就更短,1949年就中断了。我曾经看了一本日本人整理的,外国人研究日本的名著里只提到三个中国人,王尊贤、戴季陶、周作人,而1949年后这么多所谓日本研究学者,没有一本书能够在日本人眼中真正是研究日本的名著,而他们三人共同点都是研究日本文化。所以我个人认为,这一千五百年跟一百年比较起来,中国对日本的误解多于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误解。
日本文明,能成为中国文明的解毒剂。具体向日本学习什么?我切身感受日本成功最大的秘诀是教育立国。客观上日本一直资源比较匮乏,把人当成最宝贵的资源,从江户末期,藩属大力投资藩邦,还有乡村里,寺庙都成为教育孩子的据点。到明治维新以后更加不得了,日本儿童的入学率快速上升,这对后来日本的崛起影响深远。但绝不仅是这段历史,日本从江户末期开始就非常重视教育,教育立国是有形的,有很多政策。它的魂,永远求变,永远向更高民族看齐。这时候中国人看得不舒服了,以前向我学习,转眼便不认识你,原来是汉学,现在是兰学,变化太快,而这恰恰是日本文明的特质。我们应该吸收一些他们的精神,不要墨守成规,固守一些祖宗之法,毕竟形势环境已经改变了。
我认为人心,是战争与和平的种子。人与人,直接交流的功效超乎想象。为什么国家会卷入战争,这跟外部结构有关,真正远见卓识的精英相识,对对方的仰慕是无法假装的。我个人认为作为普通人,人与人更多直接交流,会也有意想不到的交流效果产生。从大的结构来讲,中日实现这样的和平,需要制度构建。所谓我们讲的国家利益,是否是壁垒?我个人认为国家利益,当然不是这样的。一个是社会也有各种利益,我们靠制度来协调这些利益,两国政治家有更多需要做的事情。
无论对中国还是日本,相互理解,从信息对称开始,而真诚是对话的基础。就目前中日两国的关系,民间交流比官方交流有更大的优势,民间交流,你可以以自己的平常心观察、交朋友,这样你的包袱就比较轻。中日交流,对中国人的签证非常有效,已经显示出非常大的直接效果,中国也需要迎接大交流时代。中日两国一日、两日之间很难彻底友善,但是草根阶层的民间交流,是真正友好的第一步,如果能够加上一些能改善结构的制度性构建,中日友好是可以期待的。
我提一个小问题,《被误解的日本人》中有两个小故事是分开讲的,我怎么觉得有点看法上的矛盾?一个是讲到铃本凉美,一方面是AV女优,又写了一本《AV女优的社会学》这样一本学术著作,而且获了不少奖,日本的舆论有很多对这个东西的评论,野岛刚先生认为虽然日本文化有世俗性,这个灰色地带也是可以存在的,但他对新闻记者同时兼任这样的角色,是不看好的,大家完全抱着没什么了不起的看法的话,这个社会就堕落了。
另外一个故事,李小牧去年参选新宿区议员,他从前职业是歌舞伎町的皮条客,给很多风俗店带路的,现在竞选地方议员,野岛刚先生对他非常宽容,如果李小牧再学点国际政治,再学点中日关系,就该竞选参议员才对,你很宽容。同样是灰色地带,为什么对铃本凉美这么挑剔,对李小牧这么宽容?
野岛刚:这个问题太尖锐了。说实话李小牧是我的朋友。
陈云: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女性。
野岛刚:李小牧是湖南人,湖南菜做得非常好,很地道,很辣。我认识他很久,他请我吃饭、喝酒。这是开玩笑,我对他有好感,要支持他,不仅仅他是中国人,在歌舞伎町里,没有人不知道他,因为他会讨好人家,所以慢慢在日本做一个文化人,然后写书、大卖,跟媒体人做朋友,从这个草根开始慢慢变成文化人,我觉得他蛮有资格做议员,参与日本的政治,提建议,可以在外交上提一些建议。
日本的AV女优记者问题,我的观点是,她一边做记者,一边做AV女优,这个做AV女优的身份隐瞒了,如果公司知道肯定马上开除。不是做AV女优好不好,你有两个工作同时做,违反公司的规定。这是职业伦理的问题。
陈云:如果不做这个工作,写不出《AV女优的社会学》。我知道我们有很多卧底记者,为什么不能把她看成卧底记者,因为她也为新闻社拿了很多奖,而且也不影响本职工作,还为本职工作添砖加瓦。是不是因为铃本是女的,而李小牧是男的?或者说,记者比政治家更纯洁,记者是泾渭分明的,政治家可以有灰色地带的?
野岛刚:李小牧可能以前有灰色工作,但是转职以后就不做了,就写书、发表演讲,慢慢转型的,没有透明不透明。日本新闻记者部分,还是稍微没那么透明。她也知道,如果大家都知道她做AV女优,肯定会追问。在这种环境她选择隐瞒自己的工作,一定要做到底。
陈云:她作为记者是不是出色,应该分开评价,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另外一面,社会评价一个人,是不是一分为二,像我们讲的老师,去外面兼职,课不好好上,就会招致社会批评,如果课上得很好,我觉得批评就不会很多。
野岛刚:问题是她有三个方向,一个是日本经济新闻记者,另外研究,然后又做AV工作。
陈云:可以有机结合在一起?
野岛刚:这比较勉强。
陈云:还是你对日本女性比较苛刻,像苍老师。
野岛刚:苍老师在中国这么受欢迎。
陈云:是不是觉得中国人堕落了?
野岛刚:不是,我们很能理解,像反日游行,有说苍老师是世界的。这样中国人的幽默,给日本带来很大的鼓励。也有中国人懂得这个幽默,所以我们看到这个有意思的标题,给日本带来很大的冲击,很大的惊喜。今天为什么讲到这么多AV的事情?
陈云:你自己书上写了这个故事。灰色地带的人都蛮有出息,新闻记者写了获奖的社会学书,还要参选议员,这个行业很能锻炼人才。
野岛刚:我有个小问题,你在日本留学是什么时候?
陈云:1996年到2001年。
野岛刚:你对当时的日本印象是什么样的?
陈云:我在广岛大学留学,我从上海出发,飞机飞到广岛上空快要下降时,我一看下面全是森林,我心想降落在哪里?我在留学之前去过一次东京,我印象中日本是高楼大厦,在广岛发现它被自然环抱,到街上一个人没有,跟上海不同,印象完全是冲击性的。
还有一个印象,日本人都画画能力超强。我是方向感特别差的人,走到哪儿都要问,日本人会给你画方向。日本关于鱼了解非常多,比如看到这个字不知道是什么鱼,他马上画一条出来。所以日本人真的训练有素,你说一个东西,都可以画出来。
第二天就上学了,整个系统非常井然有序,我们留学系统远远比不上日本。我的前辈,同一个老师学长,带着我去银行办了一张卡,去学生科转了一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就开始了。所以我觉得日本整个社会,包括大学,都能非常高效的运作,这也是教育立国的结果。我们现在讲工匠精神,工匠精神是指制造业部分,整体国民是专业主义,我干什么事就干好,都是配合,高效率的运作。
还有一个印象很深,我在中国进了大学,见了谁都叫老师,在日本完全是破坏规矩,如果叫行政人员老师,他就受惊吓了。我自己感触一点,日本人只有几种人叫老师。一个是真正学校的老师,无论是幼儿园还是什么老师。第二,律师、会计师,考取特别资格的人。如果叫你老师,你要做出老师样子,你的能力、德行要配得上。有时候纠正一些老师叫法,管物业都叫老师,这个老师还有什么职业感,苍老师也是老师。
野岛刚:我到这里很开心,每个人都叫我野岛老师,在日本没人叫我老师,在日本老师,就是学校的老师,在中国是比你大就是老师,太多老师了。
陈云:这种泛化,对专业主义精神培养来讲,是一种伤害。这个称呼背后是有分量的,叫你什么,你要对得起这声称呼,你就知道自己责任在哪里,如果都是“老师”,真正的老师在哪里呢?以小见大,你发现社会每一个细节,都是有道理的。你去日本旅游、交朋友,看起来是细小的差异,再仔细回味一下,道理其实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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