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05的圣诞节就要到了。公司的所有员工开始翘首以盼一年一度公司的迎接圣诞狂欢夜,当然少不得期待老板唐纳德与往年一样大手笔的bonus。
每年过了感恩节,所有的圣诞之灯点亮之后,大都会一到夜晚就成了火树银花的不夜城。在这个世界闻名的集酒店,餐饮,购物,娱乐的商业中心里,豪气冲天的唐纳德都会租下酒店的一层活动中心,来庆祝公司一年里最盛大的活动。
晚宴在乐队现场演奏的进行曲中隆重而正式地开始。鲜花的芬芳和奶油小蘑菇,烤牛排,香煎鳕鱼的浓香混合在一起,令人胃口大开。绸滑如丝的巧克力从巧克力塔上倾泻而下,摆放得五颜六色如视觉盛宴的新鲜水果,蔬菜色拉,各色冷餐鱼虾拼盘,娇艳欲滴的冰淇淋奶油甜点,伴随着高脚杯里威士忌,香槟,红酒等或浓或烈,或淡或醇的酒水饮料,郝青春一踏进这热烈的气氛里,已经“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跟着唐纳德穿梭在投资商,议员,称呼完名字就忘掉的达官贵人中间,听着他们侃侃而谈着股市,石油,“蠢驴”和“笨象”之争,郝青春突然发觉自己的英语不够用了,她听得囫囵一片,根本插不上话。
郝青春默默地退到角落里,看着唐纳德在信心百倍地给投资商描绘他明年的商业计划和扩张版图,她内心一阵骄傲,同时又伴随着酸楚与不安。 和唐纳德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虽然如梦如幻,可是真的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却发现自己的灵魂其实只是徘徊在这个城堡之外。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城堡里面, 每天不是商业应酬就是政治应酬,要么就是商业与政治混在一起的应酬。她无比思念在翡翠谷的那几天。她以为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将会是她生活的全部,没想到只是难得的调剂。更让不安的是,她觉得自己与唐纳德的鸿沟越来越大。她必须要行动起来为自己做个永久规划,努力弥补这个鸿沟。
郝青春这样想着,准备等过了这个节假日和唐纳德商量,让他支持她去商学院进修。她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就踱到了外面的大厅。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有一个旋转楼梯,直接通往酒店的平台。鬼使神差地郝青春上了楼梯,登上楼顶的平台,视线豁然开朗,满天繁星闪烁。放眼远眺,竟然分不出远处是星星还是万家灯火。
“斯蒂尔夫人,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被这句话打破了沉思的郝青春,一回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郝青春认出这是公司的律师杰拉尔,他笑眯眯地站在她的身后,手里还拿着剩有威士忌的高脚杯。
郝青春迅速调整回思绪和状态:“哦,杰拉尔,你好。里面太热,我出来凉快凉快。你看今夜的星星多亮啊!“
“是的,非常漂亮!你能找到你是哪一颗?“
“什么?“郝青春没听明白:”你是说我的幸运星吗?“
杰拉尔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又加了一句:“你有没有觉得,你并不属于这里?”(Do you feel like you don’t belong here?)
郝青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请再说一遍?”,她真想加一句:”what’s wrong with you?”并且希望这句英文真的是“你有什么毛病?”的意思。
杰拉尔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他是善意还是恶意。恰巧这个时候,公司的会计匆匆跑上来,见杰拉尔和郝青春在一起,愣了一下,随即在杰拉尔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郝青春终于看见杰拉尔以川剧变脸的速度,“刷”地收起了他笑眯眯的样子。他也匆匆地对郝青春说了句:“回头聊。”,就跟着会计下了楼去,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郝青春。
杰拉尔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赤裸裸的歧视,说自己星光黯淡,根本就不配在这样的场合?还是好意,话中对她有什么暗示?郝青春呆呆地站在平台上,咀嚼了半天这句话也想不明白。这种英语的“听话听音锣鼓听声”的能力,只有土生土长的唐纳德才会明白。她看看时间不早了,带着满腹的疑问下楼去,准备问问唐纳德。
一回到宴会大厅,郝青春就发现气氛明显不对。盛宴上的热食还散发着热气,可是欢快的音乐停了,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刚才意气风发的唐纳德,颓丧地坐在椅子里,旁边围坐着几位公司的合伙人,会计,毫无疑问还有律师杰拉尔。
郝青春敏锐的第六感,一下子就猜到出事了,而且还一定是和那个叫丽贝卡的女人有关!
唐纳德见郝青春走进来,他没有让她回避,而是第一件事就是跟她道歉,后悔没有听从她的建议,早点把丽贝卡辞掉。
从唐纳德和其他人的交谈中,郝青春听懂了一些大概。那个叫丽贝卡的女人,不但把公司账面上的钱都转移到她的一个空壳公司去,而且还编造了唐纳德的公司做会计假帐等不实故事,给美国国税局(简称:IRS)投了一封检举信。
唐纳德曾经对青春拍着胸脯说的话没有错,如果单凭丽贝卡一个人,确实做不到这样滴水不漏,而且也没有足够的权限能够把公司账户上的钱提出来。唐纳德确实对丽贝卡有所防范,但是他却没有防着另外一个人。谁也没有想到,在背后支持丽贝卡的竟然公司的合伙人里克的养子。
在美国的家庭关系中,亲属关系极为混乱,这个是郝青春到了美国以后才逐渐了解到的。 如果,中国家族的族谱是一株开枝散叶的树,那么西方的家庭族谱则是一张杂乱的错综复杂的网。
里克的养子游手好闲,因为他的生母曾经和里克有过一段婚姻,在这个女人得癌症去世前,里克答应帮她的儿子找一份工作,就这样在唐纳德的公司里给他找了个混饭吃的职位。
嗜财如命的丽贝卡,得知唐纳德竟然跑到中国娶了个中国姑娘回来,自己逼婚无望时,极度挫败沮丧。丽贝卡起初对唐纳德还是抱有最后一线希望,只要郝青春一天没有踏上美国的土地,她就有一线扳回的希望。因为远隔大洋,距离遥远,唐纳德和郝青春之间或许还能够发生什么矛盾或者误会,让这段异国婚姻玩儿完。她每天都要祷告,希望奇迹的发生,结果残酷的事实是,郝青春的到来宣判她最后一线希望的破灭。
她彻底地绝望了,她恨唐纳德,也恨郝青春。每当唐纳德带着郝青春来公司,她看到唐纳德让郝青春坐在他的椅子里,他站在旁边问寒问暖,她就觉得如果没有这个中国女人,此时坐在那个椅子里的应该是她,而且唐纳德一半的身家的也应该是她的。妒嫉的毒虫就侵入她的大脑,让她恨得咬牙切齿。
里克的养子此刻趁虚而入。这个绣花枕头不但对帮他找到饭碗的养父不感激,反而觊觎里克的财产。他早就厌倦了因为他的不喑业务造成别人的负担,大家对他的敬而远之。他一生忿忿,总觉得老天对他不公。在他眼里,唐纳德和他养父都是为富不仁,付出与产出完全不成正比的吸血阶级。反正他亲生母亲也不在了,等有了钱,再也不用跟养父借钱看他的脸色了。当丽贝卡注意到他的时候,两人一拍即合。更何况,里克的养子早就对丰乳肥臀的丽贝卡垂涎三尺,才不顾她比自己整整大了10几岁的事实,来满足肉欲上的需求。
曾经是商学院毕业的丽贝卡从来就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深谙美国的法律和商业操作。她能够与“绣花枕头”把公司的钱转移出来,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做到的事情。郝青春深知她一定是从认识唐纳德的时候就早早为自己准备好了后路,利用她是唐纳德的助理和女朋友的便利条件,不但能够自由出入唐纳德的家,而且还有能够有机会出入里克家的“绣花枕头”来里应外合。
郝青春通过几次到银行处理业务发现,美国的金融体系作假太容易了,支票只需签名即可存取,发票也没有统一正规的模式,所以搞采购和对公司体系流程了如指掌的丽贝卡与“绣花枕头”沆瀣一气,利用会计审核有一段延后期,想达到他们的目的并非难事。
唐纳德忽视了里克那里这样一个漏洞没能防住。而且,唐纳德曾经胸有成竹地说过的话:“她敢这么做,除非她不想在美国生活了。” 又让他说中了。种种迹象表明,丽贝卡还真就不想在美国生活下去了,她从圣诞节前请假去度假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等到公司报警,警方通过出入境纪录的调查之后,大家才知道这个女人已经带着“绣花枕头”潜逃到南美洲醉生梦死去了。
第四章
郝青春的心里早已经把丽贝卡,里克,会计,杰拉尔,公司里每一个与这件事情有关系的人统统骂了个遍,最终觉得最该骂的就是眼前这只刚愎自用,固执己见的“唐老鸭”。可是,看着已经扯掉领带,懊恼地把手指插进栗色头发里,抱头不语的唐纳德,她心里连句“活该!“都不忍心说了。
青春落地美国刚刚三个月,她不知道自己能为唐纳德做些什么,只能寄希望于围坐在唐纳德身边的人能够为他出谋划策。可是她渐渐看出,每个人看似为唐纳德在想办法,实际都在强调不是自己的错,争着在第一时间里把自己的责任推干净,这推翻了郝青春三个月前刚踏上美国土地那一刻,对美国人坦荡和诚信的印象。
就连她在高举自由灯火的女神下,灵魂奔向自由和平等的激动劲儿,也正在像一杯热度渐渐退去的卡布契诺咖啡的泡沫,逐渐破裂消散。她曾经看到的光鲜表面很会迷惑人,看起来那么美好,热气腾腾地浮在上面的牛奶泡沫,现在无精打采地黏糊成一团,悬浮在中央,露出它掩盖下的真实内容,不过就是一杯普通的浓缩咖啡,牛奶和奶泡的混合物而已,粘腻而丑陋。
唐纳德首先想到的是会计的失职和里克的监管不利。会计把责任推给了里克。作为既是合伙人又是Vice president(副总裁)的里克, 专门负责公司的实际运作和管理,而唐纳德只是公司的决策者,对于公司日常的运作管理,则基本放手给他最得力的助手和合作伙伴里克。正是因为对里克的信任, 有时候里克递上来的文件, 迈克尔只听取汇报, 根本没有细看就签了字。而此时,里克强调更多的是“绣花枕头“根本与他毫无关系,他既没有与这个挨千刀的家伙办理领养手续,也没有让”绣花枕头“接触过任何公司的商业秘密和权限。
律师杰拉尔,似乎对唐纳德与里克之间的钱财损失和责任归属并不太关心,他更担心的是这封关于公司偷税漏税的检举信到了国税局的手里,会给唐纳德带来什么样的牢狱之灾。 若他出手为唐纳德进行辩护的话,还能从唐纳德那里拿到多少钱?
郝青春还无从知晓唐纳德如果真欠国税局IRS那么多钱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的常识知道美国的税法有多复杂多严苛。复杂到甚至税务师会计师都不敢说自己熟悉所有美国税法,严苛到IRS会不惜花费100万美元的代价来追缴你只有100美元的欠款。
做为美国政府最大的权利机构之一——国税局(IRS),有着至高无上,甚至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力。 美国的税务法律条文繁多,很多时候,这些条款在他们的嘴里如同文字游戏,翻云覆雨,有时甚至信口雌黄。任何不合理的刁难和罚款,在IRS庞大的体系面前,都能给你找到合适的理由来让你无言以对,乖乖交钱。
有多少黑手党起家的大亨,背后涉及到很多违法的事情,但是没有足够的证据,FBI就是束手无策,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最后还是要靠IRS出马清查,一个“Fraud”定罪,就可以把嫌疑人送进监狱。
IRS要的只是钱,它并不在乎究竟是谁的责任,真正由谁来负担。谁有钱,就从谁的身上先把这钱抽上来。至于欠款人如何维持生活,RS doesn’t care!(IRS不管!)。在美国,不用说没有人敢惹IRS,而且还要努力做到不让它注意到才好。
但凡做过生意的人都知道,没有一个公司会在税务上完全丝毫不差,只要想查你,怎样都会查出问题来,连经验丰富的律师杰拉尔,都估计不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出来。
丽贝卡的釜底抽薪,断了公司的资金链,会令公司陷入无法运转的境地,而在这节骨眼儿上,还要接受清查,无疑死路一条。机器,原材料的贷款,甚至个人的别墅,名车,游船统统都是在公司的名下,因为这也是在美国做生意合理避税的一种方式。如果工厂停工,没有了资金来源,就意味着所有的这一切都要被银行收回,以前交过的钱也都统统付之东流了。
虽然到了最后,唐纳德和几位也没有想出什么有价值的对策,只能及时报警,甚至FBI也插手这件事情,但是税务部门不管是不是什么在逃的犯罪嫌疑人写的,现在在税务局的眼里,谁有偷税漏税的嫌疑,谁就是犯罪嫌疑人!况且也没有证据说明这封检举信就是丽贝卡写的,即使是丽贝卡写的,真实性大家都知道那是她在歪曲事实夸大数字进行报复,但是谁说了都不算,只有税务局进行清查之后才能进行申诉。
郝青春不知道怎么样与唐纳德回的家。她除了安慰唐纳德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唐纳德明白青春的好意和无能为力,握紧了青春的手,以表示谢意。
“里克是你的合伙人,若出事,他逃不掉干系的吧?为什么刚才我听他说,他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呢?”青春小心翼翼地询问。
“唉——”在宴会上喝的威士忌好像起了作用,唐纳德觉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说来话长了。公司原来是我一个人注册的,当时是有限责任公司。后来里克带了资金和人员入伙,我们说好我占51%的股份,他占49%,虽然我们还未来得及成立股份有限公司,但是我们一直遵照这个比例来分红的。”
“也就是说分红的时候有他份儿,等出了事,他就说公司还是你一人的LLC(有限责任公司)了!”
“黛西,我头很疼,想休息了。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好吗?”
“那……好吧!我扶你上楼先睡?”
“不用了,谢谢!”唐纳德神情复杂地捏了下郝青春的脸:“我爱你!晚安!”
“我也爱你!晚安!”
郝青春望着唐纳德有些行动不稳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凉意从脚板底直冲心头。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光着脚站在走廊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大理石地面上的拼花和纹路彰显着别墅的气派和讲究,每天家里的保姆都会把房子里的一切擦得纤尘不染。郝青春一遍一遍抚摸着古巴Mahogany名贵家具,陶醉于它们庄重的色泽,突然,一个预感闪现,她意识到,以后家里不会再有保姆了,她站在这里的机会也不多了。
——未完待续——
全文转载自瘦马牧歌的公众号“北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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