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分享:我的大学语文老师

2017年09月10日 NewStars纽星达教育移民


《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

唐·白居易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水云间出品


今天教师节这个特别日子,给大家分享一篇来自水云间的文章:


      大学时的三门语文课,分别是仇洪伟老师的中国古典文学,朱先生(不知名字)的中国近现代文学,还有刘虎老师的西方文学。许是因为我对近现代文学兴趣不大,对朱先生的课印象不深,余下二位,却是于我有着深刻的影响,尽管这影响究竟作用于何处,又是怎样改变了我,一时间却又说不清楚了。

  九十年代初叶的仇老师,看起来就像一位刚刚毕业的研究生。每次上课,或是在校园里偶然碰见,他都穿着一套蓝色牛仔上衣和蓝色牛仔裤子,这样的着装,那个时代也还算流行。他总是微驼着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忧郁。那时他在主楼小教室给我们两个班40人上课,课间的时候,就走到角落,半靠在窗边,默默无言地低头抽烟,更让人猜想他若不是满腹心事,便就是彻底的虚无。

  然而,听他讲课倒也不觉得他人有那么消极。比如讲“无为”,他说自认为庄子的意思并非要人什么都不做,而是在尽力之后仍然不能成功之时,不必介怀;讲“大勇若怯”,是希望不要把勇气浪费在不值得的事情上面。这些都不像是一个消极的人能够说出的话,也许仇老师只是始终保持着一种理性的平静而已。他讲课时,也几乎没有激动得难以自禁的时刻,讲解流畅而有逻辑,语调并无太大起伏,全靠语义动人,往往一段铺陈后,用简单一两句话道出本质,每收直指人心之效,令听者瞬间为之动容,其后则回味良久;又或在寻常见解之外,悄然翻出一重,见常人所不能见,言常人所未能言。他的课,对我这样爱好文学的孩子,委实是一种享受。除了讲课,当时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恐怕就是为各种辩论赛做评委。有的辩论,其实并不精彩,但如果是仇老师做评委,那点评却一定是很好的,往往三言五语,便道出关键之处,座下听者每有恍然之感,因此,就为了这一两分钟的点评,我也要耐心听完。

  当然,人与人毕竟不同。有一次,仇老师讲《郑伯克段于鄢》,讲得颇为细致,讲完后,提了一个问题,问谁能说说郑伯是怎样的一个人,等了须臾,无人回答,于是拿了名册,点了一个女孩子,这女生姓徐,人长得漂亮,性格又有些强势,英语学得很好,只是语文不见长。她站起来,开始有些犹疑,其后明显深吸了口气,大方地说起来,将个郑伯说做了人中君子,宽厚长者。仇老师一直呆呆地看着她,有点讶异地听她说完,扶了扶眼镜,微微摇了摇头,挥手道:“坐下吧,坐下吧。”然后他想了想,终于也没有回过头去再去解释春秋的微言大义,而是直接给了郑伯一个评判,就下课了。说起来这位徐同学却也绝非胸无点墨之辈,以后年纪渐长,更是读了很多书籍,她于语言上更是很有天分,除了英语和西班牙语,因为嫁了日本老公,日语也非常好,一次在微信上她竟向我推荐重信房子的书(忘了我不会日语),我大讶之余又想起那一次课堂上的问答,不禁想问她,这位房子女士,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不过,没问出口。

  仇老师与我们系学生的交流似乎并不多,偶或有之,也只是课间时谈些家乡何处之类的泛泛话,上课时则几乎从不谈及课程之外的事情,更不谈及自己。唯一一次例外是讲唐诗,讲到白居易,讲完后冷不防道出一句来:“白乐天说他50多岁就颓废了,而我呢?我觉得我现在三十几岁就颓废了。”此话一出,他竟少有地顿了片刻,仿佛要抑制住自己顺着话题再讲下去的冲动,又仿佛对这片刻的真情流露有些后悔,台下从未听过他讲这类话的学生们也都面面相觑,不知怎么才好。然而片刻后,他抬起头来又开始继续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现在想来,大概是说中唐诗人虽然时运各异,气质万殊,然而盛唐余韵犹在,刘白诸位不敢妄自菲薄,直到半百方有颓废之语,而今时今日,我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已然有了种种消极失望的想法,这究竟是时代还是我个人的错误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断,时光荏苒,三十岁已然颓废的他,断不会坚持颓废二十年,巧得倒是现如今,仇老师真个到了香山居士要言颓废的时刻,已然成为行政领导的他是否还记得当年这一句或有心或无心的话,便不得而知了。

  在仇老师的课上,我完成了学生时代最后两篇作文。其中一篇是写一个我殇逝的女同学,事情是真的,可惜犯了好虚构的毛病,仇老师显然觉得文章失真,然而在批语中却不直说,只说因为太过凄婉,自己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从那一次开始,我便总是思考何为真实,怎样才能真实,虽然到如今也没想清楚,但已然能够在下笔时自我检查情绪是否作伪,想来如今纵使虚构,寻常人也未必看得出来了吧。

  我照毕业照的那一天,拎着件学士黑袍子正往集合地点跑,恰好撞见了他,臂下正夹着教案往旧楼走,我叫道:“仇老师!”他停下来,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无措,而后笑道:“哦,你啊,毕业了啊?”我道:“是啊,毕业了。”“呵呵,真快。”“啊啊,真快。”“呃,……,那以后再见了。”“嗯,以后再见吧。”

  当日一别后,迄今十九年。偶尔还听到他的消息,水云间论坛上还见到他注册的用户,只是再没见过。

  大学里的三门语文课,古典和近现代是必修,西方文学是选修。毕业成绩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不务正业”,成绩表排前三的就这三门课,近现代88,古典94,西方文学97。刘虎老师的西方文学,没有考客观题,只是出了两道论述,任择其一,之所以考得这么高,是因为其中一道题,完全被我猜中了。

  刘老师的西方文学,是当时我校两门得在最大的教室上,且课前半个小时已没有座位的课之一,另一门是刘欢的西方音乐史。由于只是选修课,其实并没有讲多深的东西,大概就是从古希腊以来的文学史概览,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介绍名著梗概上,不过刘老师还是尽力从中发挥一些值得人思索的话题,修正一些寻常人的错误理解,对一些名著的介绍,往往讲到重点处,辅之以自己的看法,课堂上每每掌声雷动。热闹之外,其实他的课还颇有门道可循,比如我们那一学年,主题就是“什么样的名著才可以不朽”。刘老师的看法是,非得着力表现和思考人类命运悲剧性的作品才可以经得起时间考验,在人类历史中得以不朽。这一看法,他在讲解《俄狄浦斯王》《旧约·约伯记》《哈姆雷特》《战争与和平》《罪与罚》《堂吉诃德》等书时,屡屡重点加以剖析,其后的考题便是“试论西方文学中表现人类命运悲剧性的传统”,恰好被我猜着,考前我对宿舍的同学说,明天他必考这道论述,结果没人相信,考题一出,他们方知我所料无差。

  有一次我和白水兄说起我大学时上的语文课,他言道:“你的古典文学是仇老师教的,这是你的幸运。”此话果然不差。其实我心下想,选修了刘虎老师的西方文学也该算是一种幸运。那时候,我们学校还没有中文系,在一所经贸类院校中,语文课不过是末节而已,然而我始终觉得,一个人当然不一定要以文学为业,更不必日常闲谈非文学不可,但如果他(她)这一生竟对文学并无半点了解,半部名著没有读过,文豪的名字一无所知,那这样的人生也注定太过乏味了吧。所以,纵然是泛泛介绍的西方文学选修,我也为那些没选课的同学惋惜,何况能在几百人上课又课时有限的大课上讲出一些妙处,刘虎老师也是尽力了。

  按我那时的印象,仇老师是不太善于和陌生人交流,包括学生,而刘虎老师则不愿和学生交流,或者说,因为他上课时自有一番威严气象,让学生们不太敢和他交流。他上课时也很少提问,只是有一次提到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自己说了三个,不知想起什么来,问底下的同学:“还有一部是?”,不少女生激动起来,嚷道:“哦!《罗密欧与茱丽叶》!”。刘虎面带冷笑,斜视着这群女孩子,之后猛然摇起头来,肃然道:“那只是莎翁一部二流作品,也不算是悲剧。”台下轰然泄气。还有一次,不是上课,是学生会组织几个老师谈《廊桥遗梦》,那时候,那部作品正红极一时。轮到刘虎谈时,言道:“一座美丽的森林,需要参天大树,也需要林间小路上的小野花,《廊桥遗梦》这部作品,我本来没看过,为了这次讲座,我看了看,我认为这就是一部小野花式的作品。”底下有本书的粉丝立时站起发表看法,显然是对刘老师给与这本书的评价不太满意。刘老师听完,又强调了几句,大意是自己并不认为这本书写得不好,只是比之那些伟大的著作,还差得远。这样的解说自然不太可能会让学生们满意,不过刘老师似乎也无所谓,在把机会让给其他老师后,兀自坐在一旁微合双目,养起神来。刘虎老师给我的印象,就是始终坚持自己的标准,尤其是涉及文艺作品高下的问题,在他看来,高雅与通俗,界限分明。他若有兴趣和你争辩一番,已属不易,要是能称你的话不无道理,就实在罕见了。

  然而,我所接触的学生,听过课的,蹭过课的,无不钦佩刘老师讲课的感染力。其中唯有一个例外,是我那时的女友。她是英语专业的,可能认为西方文学与专业关系不大,竟没有选。我听了,分外诧异,力劝她要去听一下,她结果被我说动了。那时候我已然学完了这门课,可是还想再听一次。于是约好同去。

  那天的课赶在下午,不巧我们去得晚了,已经没了座位,于是只好站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倒表示不很在意:“就站着吧,也不是没站着听过。”然而听到小半节,我发现刘老师竟似不在状态,往日的指点江山变成了温吐水,心里面禁不住念叨:“虎师啊,这是怎么了?俺可是费了好多口舌才把妹子‘骗’来。”转头一看,她竟似乎也有些累了,只是碍于我在一边,还坚持听着,心神似已另有所属。于是我心中一叹,说,“要不咱们走吧,下回有座位时再说”。她当即点头同意。二人出得主楼,只隔着一条小街的对面就是视听中心,她突然道:“听说那边有英文片子,有兴趣去看看吗?”“哦,好啊!”大概恋爱中的人,只要在一起就好,本不计较做什么事情吧。于是二人又跑到视听去,恰好还碰到她的英语老师,于是就坐在旁边,一同看。不过这种放给英语系学生的片子,我只是半懂不懂,看了一会,已然觉得无趣,转头一看,她和老师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用英语聊两句,我也是不甚明了,更是半句也插不上嘴。又坐了片刻,我想,我还是走吧,于是起身告辞,她有些诧异,大概在揣测我是不是受了冷落。于是,我便找了个借口,说是忽然记起件要事,要她不必在意。她也如释重负地笑说,那好吧,咱们下次再一起看。从影院出来,茫然了片刻,想起刘虎的课还没完,于是干脆又回了主楼,悄悄推门进去,站到后排,听着听着,感觉比之前那一节,简直换了个人,渐渐就入了神,站到最后竟也不觉疲惫。

  下课之后,我又漫无目的地在楼里逛了一圈,才走出来。只见日已西斜,一些人刚从食堂提了饭回来,另有一些人已经拎着背包和暖瓶准备去占座位自习。对面仅隔着十几步远的视听中心已然没有学生进出了,我想,课散了,戏也该落幕了吧,可到底还是过去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几个做扫尾的学生,他们并没注意到我这个不知为何闯进来的孩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到视听去观影,也是最后一次听刘虎老师的课。

  多年以后,我因公交流到北京工作,闲来无事的一个下午,回学校找我留校任教的同学徐某玩耍。两人在南门外的路边摊上从中午喝到黄昏,仍是意犹未尽,于是每人拎了瓶啤酒,晃晃悠悠地在校园里溜达,正走到操场边,远远望见有人在跑步,却不似学生,于是我用瓶子一指,问道:“可知彼方矮胖秃头并行走如飞者为谁?”徐老师眯缝着眼瞧了瞧,笑道:“师也,虎也!”“咦?!”我听他一说,蓦地酒醒了大半,定睛观瞧,见那跑步者果有几分虎师模样。惊问道:“怎么剃秃了?这是跟谁啊?!”徐老师哈哈一笑:“Who knows?”“莫非是削发明志?抑或是挥剑斩情丝?”徐假作沉思,嘿嘿一乐:“Both。”只见那刘虎老师越跑越近,虽已是汗流浃背,吁吁带喘,不过依然奋力坚持,跑到我们近前,似乎是想歇息片刻,停下来双手拄膝,一边调息,一边望向旁边这两个嬉皮笑脸的醉鬼,看了一会儿,想是认不大出,于是喘口大气,转头继续跑去。我们也不言语,只是微笑注目,看他缓缓跑进了夕阳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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