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百叶，窗纱，漏在唐纳德的脸上。迷迷糊糊中，他习惯性地手一摸枕边，空空荡荡。他一下子醒了，睁开双眼，他发现郝青春并不在，连她那一边用来装饰的枕头都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未有任何挪动的痕迹，看起来她一整夜没有来过卧室。
“这个黛西，她去哪里了？”唐纳德一把掀起被子，嘟哝着，然后脚步“咚咚咚”地在楼上各个房间里寻找：“黛西！黛西！你在哪里？”
“唐老鸭，我在办公室呢！”青春的喉咙有些沙哑。
“你一夜没睡？在这里做什么呀？“唐纳德推开办公室的房门，看见郝青春聚精会神地在电脑前，还在忙着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好奇地问。
见唐纳德进来，青春的手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看你电脑桌面太凌乱了，公司的资源还有文件到处扔得各个角落都有，还不设密码，文件夹也没有一个明晰的分类，我给你重新整理了一下。”
“哦？是吗？“唐纳德来了精神，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到郝青春的身边，探头看电脑屏幕：”我对电脑不在行，以前都是丽贝卡帮我整理……”
郝青春“倏”地变了脸色，唐纳德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按住青春：“别发火！这都是在和你结婚前的事了，是事实啊，我从来没有隐瞒你！“，随即，唐纳德眼睛里喷出了怒火：”这个邪恶的女人，把我们害惨了！等我抓着她，看我不——“唐纳德握紧了拳头。
郝青春瞪了他一眼，就差没说：”难怪公司的管理一塌糊涂，能被人轻易钻了空子。“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恢复正常语气说：”看看我给你做的这一系列管理模板，原材料供应商在这里，客户管理在这里……“郝青春耐心给唐纳德讲解如何使用。
唐纳德的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黛西，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又低估了你一次。“
“没什么，这些都是基于ERP的原理。不过你没有ERP软件，我就用Excel来代替，不能要求那么高了，但是跟你之前比，还是很大的改观了。“
“ERP？什么是ERP？“唐纳德一头雾水。
“都什么年月了，你开这么大一公司，连企业资源管理系统都不知道？“郝青春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唐老鸭，我发现你不仅在精神上高攀我了，咱俩还有代沟啊！“
“对对，我高攀你了，我奥特了，好吧！“唐纳德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开怀大笑：”若这次难关能度过，我就不用雇任何助理了，我都交给你来打理。“
“不干！友情劳力免费用一两次可以，天天用不行！“郝青春立即抗议。
“再说不行？再说？“唐纳德和郝青春在屋子里嬉闹起来。
突然，唐纳德想起了什么事，他奇怪地说：“这么久了，厨房怎么没开早饭呢？“
郝青春坐直了身体，认真地对唐纳德说：“对不起，我没事先和你商量，就把保姆和清洁工都暂时让他们下岗了。“
“你……？为什么？“唐纳德又一次惊讶：”黛西，你今天准备要给我多少个surprise？“
“马上还有一个。今天我来做早餐，你学着做。以后也许我们就要过这样自己动手的日子了。“郝青春站起身来，准备往厨房走，被唐纳德一把拉进了怀里。
“黛西，你不会因为我变成穷光蛋而离开我吧？”
“不会！”郝青春很干脆地说。
“我不相信！”
“中国有句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不就要失去一个公司吗？你还有其他的公司和业务呢！再说，清查还没开始，或许结果根本就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或许，那个女人明天就被抓到了，钱就追回来了。现在我们什么都不想，过完这个节日再说！“郝青春终于把她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的话说给唐纳德听。
望着熬了一夜眼睛通红的郝青春，唐纳德把她搂得更紧了，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向你保证，我永远都会让你，还有我们将来的孩子衣食无忧……“
比知道黯淡的前途更可怕的是前途未卜。圣诞节连着新年，政府，银行，公司到处都在放假，即使过了假期有值班，想找的人也许还在度假没有回来，唐纳德想敦促案件加快速度，却干着急也没有用。
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清查，青春配合唐纳德在节假日里，做好一切需要应付的文本工作准备。这时候，郝青春终于领教到什么叫翻脸不认人，看到脉脉面纱下冷酷的面容。
合伙人里克原本在郝青春的眼里是一位非常有风度的绅士，每次青春遇见他，他都幽默而又风趣地甩出一个又一个包袱，逗得青春哈哈笑，他自己还板着脸还不笑……他说看到唐纳德结婚后如此幸福的样子，他都想娶一位东方女性为伴侣了，还要郝青春帮他介绍。
很多个周末，唐纳德和青春邀请里克去他们的船上钓鱼，或者出去吃饭，亲密得就像一家人一样。一夜之间，所有的谈笑风生和亲密无间都荡然无存，连唐纳德给他打个电话，都全部转移到了自动语音留言上。
公司的事情，不是说退出或者想退出就能完全解脱的。具体的经营管理与操作，都是里克直接参与，知道得比唐纳德多，很多业务资料都在他那里。可是现在里克却避而不见。当唐纳德特别着急需要资料，左一遍右一遍给他留言要他必须回电话的时候，他才极不情愿地回个电话，非常敷衍和不耐烦。很多时候，他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或者要唐纳德直接去找会计。唐纳德连和他像以前那样开个玩笑都要小心翼翼了 。
在唐纳德好话说尽，甚至到了哀求的地步，里克好不容易回了电话，告诉唐纳德要去他的家里取公司的材料。唐纳德和郝青春以为他终于想通了，愿意配合调查，非常高兴。
等他们兴致勃勃地赶到里克家，才看到他把公司资料放进纸箱子里，直接放在门口， 就像等来收垃圾的trash man一样，等着唐纳德来取。大门，紧闭，丝毫没有让他们进屋的意思。
见此情形，青春转身对唐纳德说：“唐老鸭，有纸笔吗？”
接过唐纳德递过来的纸和笔，郝青春唰唰地写下两句话：“里克，你别忘了，公司到了今天的地步，除了丽贝卡，你的养子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当你每个周日去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不必向主忏悔，只求你别忘了替我们祈祷渡过难关就行。”
在唐纳德和郝青春把最后一箱子资料搬上汽车的时候，门开了。他们看见，里克摘下门上贴的纸条，迅速浏览了一下，顿时，他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呆呆地望着唐纳德紧紧拉着郝青春的手上了车远去了。
第六章
夜已经很深了，躺在床上的郝青春，白天领教了里克的翻脸不认人，来美国的激情与幻想已经长眠，她却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最近，她总觉得自己特别容易疲乏，心也总是惶惶的，看来厄运的来势汹汹，令从不知愁的“黛西”都难以招架了。
想起在国内，看到的那么多关于美国的故事，不是健全又人性化的司法体系，就是上升到灵魂高度的人情味， 郝青春不禁哑然失笑。
从芝加哥下飞机的那一刻，机场里每个来来往往的美国人都是挺直的腰板，相视春风化雨般的微笑，轻声一句：“Excuse me！”“Thank you!”，让在中国处处设置戒心和防备的她顿时卸下了所有思想上的包袱，每根神经每块肌肉都放松下来。而且美国人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是那么坦诚，目光毫无保留地注视着她，让郝青春也发自内心，舒心地回以微笑，不由自主地从容起来了。
她就这样带着毫无戒心的从容，天天生活在这样看似温和平静，其实潜藏着无数的激流和暗礁的环境里却浑然不知，难怪律师杰拉尔对她说：“你不属于这里！“。现在看来，她也没有必要去请教唐纳德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义无反顾地奔向这片土地，每个人背后一定有不同的故事和原因，她无从知晓，但是自己为什么来，郝青春的心里却很清楚。在他们热血沸腾的年华里，任何一个向往自由的年轻人，都拒绝不了那镌刻在自由女神像上，女诗人埃玛·娜莎罗其的十四行诗：
"Give me your tired your poor,
Your huddled masses yearning to breathe free,
The wretched refuse of your teeming shore.
Send these, the homeless, tempest-tossed to me,
I lift my lamp beside the golden door!"
欢迎你，
那些疲乏了的和贫困的，
挤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大众，
那熙熙攘攘的被遗弃了的，
可怜的人们。
把这些无家可归的
饱受颠沛的人们
一起交给我。
我站在金门口，
高举起自由的灯火!
“我站在金门口，高举起自由的灯火!”即使现在想到这句话，依然会让郝青春心潮澎湃。只不过，她渐渐嗅出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自由”味道。
楼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挲声打断了郝青春的思绪。她才意识到，唐纳德一直没有上来，在楼下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忙些什么。
她好奇地披上睡袍下楼一看，见唐纳德正跪在地上，左一层右一层地打开一个油纸包着的精美纸盒。郝青春从高处往下看宽阔的大厅，唐纳德高大的身躯藏在宽松的丝质睡衣睡裤里，只露出细瘦的四肢，在诺大的厅中央里被反衬得如孩童一般弱小。
“什么宝贝啊，包裹得这么严实？“ 郝青春禁不住问。
唐纳德听见郝青春下楼的声音，头也没抬：“黛西，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一幅油画。”说着，他打开了盒盖，小心翼翼地把画拿出来，捧在手里抚摸细看。顿时，一种文艺的悠久的神秘气息扑面而来。这种古董才有的特殊气息，让郝青春一下子就感觉到这幅画价值不菲。
“一直这样珍藏着？”
“是的。但是怕很快要易其主了。”唐纳德心痛地说，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相框的每一寸表面。
“唐纳德，我不懂你的意思？”
唐纳德终于抬起头，看着郝青春，叹了口气，说：“我没有钱付杰拉尔的律师费了。这幅画我曾经挂在墙上，杰拉尔一看就疯狂地喜欢上了这幅画，多次提出要我开价卖给他……”
“趁火打劫！”听唐纳德刚开了个头，郝青春就明白发生了什么：“IRS的调查结果不是还没有出来吗？怎么这些人像闻到尸体的秃鹫，现在就开始盘旋在我们的头顶，挥之不去？”
唐纳德跪在地上的时间太久，他顾不上回答，先龇牙咧嘴地换了个姿势，坐到了地上，然后示意要郝青春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这些‘秃鹫’的嗅觉是非常灵敏的。既然杰拉尔敢和我提条件，就意味着咱们的麻烦很快就要到来了。“唐纳德搂着郝青春的肩膀：”黛西，我一直有在保险柜里放一笔现金，以防意外事情发生的习惯。趁着这笔钱还在，你拿走吧，你现在离开我还来得及！“
郝青春“呼“的一下甩开唐纳德的胳膊，站起身来：”唐老鸭，你说什么呢？当初你不尊重我，拿我的话当耳旁风；现在大难临头了，你还没经过我的同意，想撵我走就撵我走啊？你把我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面对郝青春的厉声质问，唐纳德惊讶地望着郝青春因为气愤而涨红的脸，急忙一骨碌也从地上站起来，语气变得很轻很软：“黛西，我不是听错了吧？你拿上这些钱，去开始你的新生活，你不愿意吗？“
“我的新生活？我的新生活是你领我来到这里——美国，“郝青春拿脚跺了跺地面，又指了指唐纳德：“和你——唐纳德，开始新生活！明白吗，唐-老-鸭？”
“可是我就要一无所有了，你还愿意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吗？”
面对着唐老鸭的逻辑，郝青春内心把二十四式太极拳的招式都过了一遍，待自己呼吸吐纳顺畅了之后，尽量用柔和的语气问唐纳德：“你忘了婚礼上的誓言了吗？我可不是像你说着玩的。”
“我是认真的！认真的！我以为你是说着玩的……”
“哇，你终于说出实话了！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太小瞧人了！不理你，上楼！“ 郝青春说完佯装往楼上跑，被唐纳德一把拽过来，就势扛在肩膀上，不停地原地转啊转。郝青春挣扎着讨饶，最后两个人都晕头撞向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哈哈大笑。
一觉醒来，浴室香烛的氤氲还未散去，郝青春仔细端详枕边的唐纳德，他有着柔软的卷发，长长密密的睫毛，熟睡的样子像个婴儿般纯净，她在想自己究竟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她突然间想到了翡翠谷，想到了唐纳德的爸爸老威廉。老威廉就是会计师，而且总该有些家底，不至于让唐纳德卖他妈妈的画吧！
郝青春想到这里，半点都不想耽搁。她跑到办公室里，拨通了老威廉的电话。
“爸爸，是我，黛西！你好吗？”
对方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即兴奋地回应：“是黛西啊！很好很好！你呢？”
郝青春不想兜圈子，她开门见山地说：“我们还好，反正还活着呢。不过你儿子要有大麻烦了。”
老威廉很惊讶：“什么？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郝青春更加惊讶：“爸爸，为什么你说‘又’？”
“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老威廉还补充一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啊？”郝青春惊愕得不知说什么好。
“黛西，我跟你讲，我老了，他的事情我再不参与，也不想参与了。”仿佛已经猜到了郝青春的意图，老威廉的话把郝青春想请他帮忙查阅公司账的话生生给噎了回去。
“好吧，不让你参与。可是，这次他是被那个叫丽贝卡的女人陷害的。现在他需要大笔的律师费，你能不能帮他一把？”
“上一次帮他，就快把我大半生积蓄给败光了。黛西，我是个普通的中产，哪里有那么多钱供他玩？”
“嗯….唐纳德不是继承了….嗯，”郝青春不停地斟酌着要说的话。
“你是说他妈妈家不是有钱吗，对吗？”老威廉笑了：“是，他外公家是有钱，可是他妈妈不是脱离了父女关系吗！到了唐纳德出生，虽然他外公去世前原谅了他妈妈，并让他继承了外祖父家的姓氏，可还没有来得及修改遗嘱就去世了，也就是说，唐纳德的妈妈只继承了个虚名而已。你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郝青春还是有些不甘：”可是，爸爸，他现在真的遇到麻烦了……“
“他是成年人了，遇到麻烦就要学会解决麻烦，而不是把麻烦转嫁给他人。“老威廉话语不高，但是郝青春听来，已经是拒绝得无比干脆了。
失望地放下电话，郝青春茫然呆坐。突然，她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急忙跑到洗手间一阵干呕，胃里没有食物，只有酸水。
——未完待续——
全文转载自瘦马牧歌的公众号“北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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