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唐纳德在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哭声，他睁眼细听，果真是从洗手间传出郝青春哭泣的声音。他慌忙掀开被子，疾冲过去推开洗手间的门，见长发披散的郝青春坐在马桶上，一只手捂着脸在抽泣，另一只手里握着验孕棒。
“怎么了，我的黛西？”唐纳德走过去，把青春揽在怀里，顺手把验孕棒拿起来一看，上面两道粉红色杠杠，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他掩饰不住惊喜地问青春：“这是不是说我们要有宝宝了？我这就给你预约OB/GYN（妇产科医生）！”
当郝青春看到结果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何尝不是像唐纳德一样兴奋和喜悦啊！她和唐纳德都不小了，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着他们的孩子。郝青春在梦里，无数次梦到过小天使的脸。她希望能至少给唐纳德生一个孩子，那一定是个可爱漂亮的洋娃娃。可唐纳德说一个哪里够？他是独生子，家里人丁稀少，他可是想要一打（one dozen）孩子呢。老大叫January（一月）, 老二叫February（二月）, 老三叫March（三月），….正好凑够一年12个月。当时，想象下那个场景，逗得郝青春还开玩笑地唱：
“门前大桥下，
游过一群鸭，
快来快来数一数，
二四六七八……”
可是，随即，一个巨大的阴影就把她的喜悦冲淡了。她想到孩子来临在这样尴尬的时刻，甚至明天，她都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她能给宝宝的所有一切都是个未知数。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己，甚至怀疑唐纳德的能力，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抽泣了起来，越哭越伤心，一直到唐纳德推门进来。
唐纳德也从未见过郝青春这么伤心过，他以为郝青春喜极而泣，又觉得不对，有些手足无措，慌忙拿纸巾为她擦眼泪：“你怎么了？这是好事，应该高兴，不是吗？”
“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哭又想笑。也许是因为我们的事情，我担心不能给孩子很好的生活。”
“你太悲观了！”唐纳德不解地摇摇头：“黛西，我和你说过，要你什么都不要担心。我们还没有一无所有，养个孩子很难吗？”
“养个孩子很难吗？”唐纳德此话一出，郝青春就不想再继续两个人的对话了。
“要不要回床上休息？”唐纳德见青春不语，看着她疲倦的神色，关切地问。郝青春无力地点点头，也没有拒绝唐纳德把她抱起来，放回床上，盖好被子，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待她再次醒来，阵阵馥郁的花香传来。她床前的柜子上，梳妆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唐纳德都摆上了鲜花，清新的水珠还在丝绒般的花瓣上滚动，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通体晶莹璀璨。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郝青春，生活还很美好。
梳妆台的正中间，一只唐纳德新买的憨态可掬的毛绒玩具，趴在一大开本装潢精美的《妈妈和宝宝成长日记》上。郝青春打开扉页，一行小诗映入眼帘：
The future just arrived today,
A brand new baby here to play.
A precious gift from God above，
Filled with wonder blessed with love.
生命伊始，
未来开启。
天赐圣礼，
爱意永恒。
……
读得郝青春怦然心动，母爱油然而生。没有人能够剥夺她当母亲的权利，如果说拥有，还有什么比拥有一个自己的骨肉更让人踏实呢！一无所有怕什么？他们将拥有的是另一个世界。唐纳德说得对，她庸人自扰。这么一想，情况就变得简单了。
她提起笔，用隽秀的字体在宝宝成长日记的第一页，写下林徽因的诗句：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 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郝青春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她跑下楼找唐纳德想与他分享，见厨房里仿佛开了厨具铺子，台面上从打蛋器，到量杯，从锤肉的铁锤到去苹果核的机器，还有一本本的菜谱，一应俱全地铺摊开来。
米饭已经焖好，铸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培根豆子，浓浓的香味正在溢出。忙得不亦乐乎的唐纳德，正在左一下右一下笨拙地下刀切西红柿，看得郝青春心惊胆战，生怕他切到手，早把要说的话忘到脑后，急忙关切地问：
“你切西红柿做什么？我来帮你切吧。“
“我想做你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郝青春惊讶地问：“谁教你的？“ 因为唐纳德切西红柿从来都是切片，用来做汉堡的夹馅用，而且切片是有专门的工具架子稳住西红柿，防止切手。像中国番茄炒鸡蛋那种切法他从来就没试过。
唐纳德骄傲地说：“亚洲超市的老板娘。今天我去买大米，特意问她的，她给我写了菜谱。老板娘还告诉我一个炒鸡蛋的秘诀呢，就是油锅热了以后，将蛋液沿着锅沿注下，这样炒出来的鸡蛋才好吃……”
“你能耐了啊，都会抢答了！（You have exceeded my expectations！”）郝青春禁不住竖起大拇指。
锅里的鸡蛋金黄喷香，滋滋冒着热气……
2006年2月，春寒料峭。
IRS的审核结果终于出来了，公司被查出来大大小小的税务问题，多年来连本带利加罚款共计近七位数字。唐纳德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颤抖的声音连声说“这不可能！简直是开玩笑，开玩笑……”可是，数字清清楚楚地在IRS寄来的文件上显示着，甚至郝青春也把数字的位数查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抬头很遗憾地告诉唐纳德“Sorry……”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IRS已经冻结了所有的账户和财产，甚至包括唐纳德的私人财产，只有什么时候把欠款还清，或者与IRS签订一个还款的协议，确定分几年还清，设置一个专门的账户每个月让IRS从里面自动扣款，什么时候才能解冻。
唐纳德在保险柜里的现金已经维持不了几个月的开销，很快他放下公司名下的房产，汽车，游船等就会因为断了供被银行收回拍卖。唐纳德其他的业务也开始大幅度受到影响，工厂，设备运转，工人的工资都嗷嗷待哺，供货商也失去了耐心，催款的账单一个接着一个，搞得唐纳德焦头烂额，郝青春从心底里感到悲凉。
时间紧迫，若不及时应诉，IRS会把封冻的账户彻底清零，除了留下一个LTS的提走证明，就是一张敦促把剩下欠款及时还清的通知单。IRS才不会管你拿什么去请律师，拿什么去付银行的贷款，只要一天不把钱还清，或者不及早签订还款协议，账户上只要有一分钱进去，转眼银行系统就给自动清零转到IRS的账户里去了。
人生如多米诺骨牌，只因为不经意碰倒一张小牌，瞬间整个布局就连续倒下，最后变成块块巨大的石板，沉重地压在两个人的身上。 他们望着突如其来的狼狈生活，时不时地拥抱在一起，用彼此的心跳给对方暖意。
第八章
杰拉尔“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他从容地从唐纳德的手中接过那幅画，临走还没忘了与静静地站在楼梯上看着这一切的郝青春微微地点了下头，貌似礼貌地打了招呼，但是掩盖不住满眼的傲慢与不屑。郝青春看在眼里，她垂下眼帘，身体前倾一下算是回应，心中一万头南美洲特有物种呼啸而过。
唐纳德当然不想让杰拉尔占这个便宜，他知道母亲留给他的那幅画远不止杰拉尔给出的价格。他痛恨杰拉尔的贪婪和趁人之危，更不想再与杰拉尔打交道。可是，接近七位数标的的一个案子，光律师费就要50%，若中途换律师更浪费时间和金钱。每天IRS的欠款都在不停地加着利息和罚款，而且现在迫在眉睫的还不仅是钱的问题，为了以防后患，需要杰拉尔把唐纳德身上恶意偷税漏税的官司彻底拿掉，否则，谁知道IRS会不会出尔反尔，拿到钱以后还会要人面临牢狱之灾。若再拖个一年半载，也许连母亲的这副画开价再高，都不一定够用了。
卖掉母亲留给他的遗产， 唐纳德难受得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几天功夫，他的头发就白了一半。 郝青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是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地回到帮助唐纳德做好应诉的大量准备工作中去了。
她曾经提议：“咱们只要找出问题的所在，尝试自己来应诉，不是可以省下这么一大笔律师费？”
可是唐纳德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以为法院的大门永远都是为民众敞开的？看似敞开，实则信息垄断。你连需要填什么表格，什么程序都不知道，这个时候你就不知道门朝那里开了。问工作人员，他们一律给你的回答都是：Ask your lawyer!(问你的律师！)”
“上网查查，或者……不是还有免费律师呢！”
唐纳德看着郝青春清澈的眼神，摸了摸她的头发，算是安抚，随即苦笑了一下：“你以为我们的法律是为普通人制定的？No! 庞大而且繁文缛节的司法体系，从一开始，就是要人为地制造对这种法律服务的需求。这就是为什么在美国，律师永远都是薪水最高的几大职业之一。”
说得郝青春哑口无言。
堆积如山的案头工作，几十万美金律师费，杰拉尔没有食言，最终，唐纳德被免去了有可能面临的刑事诉讼，而且还省掉了将近一半的税务罚款。
丽贝卡的案件还遥遥无期，追缴款项变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杰拉尔的指点下，唐纳德只能宣布破产。 公司的财产，付清全款的统统被拿去拍卖抵债还IRS和各类债主，没有付清全款的资产被银行收回。一纸银行发来的“Lawsuit”通知，好比逐客令。荣华富贵皆为云烟，一转眼就换了主人。
想不到从富裕到无家可归竟然只是丽贝卡的一张纸的距离，自家品牌的产品还未等郝青春把名字记全，就成了她的藏品。正在郝青春与唐纳德商量“逐客令”到期后，他俩该住哪里的时候，老威廉打来电话，明确表示只要他们愿意回翡翠谷，他随时欢迎。这正中郝青春下怀，她始终相信，血浓于水，威廉老爸不会坐视不管。回翡翠谷再合适不过了，她这个时候需要的就是稳定，顺利地把孩子生下来。郝青春觉得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他们还算有年轻的资本，翡翠谷是个不错的新的开始。
可是，唐纳德却对父亲的好意并不领情：
“我们暂时回去住一段时间是可以的，但是我从小就没有靠过父母，也不会囿在翡翠谷耗费余生。”
“是，我们回去住在你爸爸家是暂时的。但我们是要重新创业，自力更生，并不是要老威廉养活啊！”郝青春不明白唐纳德的思维为什么总与正常人不太一样。
“翡翠谷太小了，能有什么机会？”
“我不这样认为。安定下来自有机会，就看你有没有发现机会的眼睛。只要没有大风大浪，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相信还是能过上的。你说呢？“
看着他的“黛西”没心没肺的样子，唐纳德无奈地对郝青春说：“你真不像‘黛西’，你对金钱没有渴望，太保守了……”
“人要随遇而安，适时调整，我这个人就是能屈能伸。你可不要像真正的唐老鸭那样，不撞南墙不回头呀！“刚刚结束的一场大灾难所带来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郝青春一下子就恢复了快乐的本性，乐颠颠地一边开始收拾东西，为回翡翠谷打点行李，一边和唐纳德开玩笑。
唐纳德没有心思与郝青春继续辩论，只嘟哝了一句：“到底失去的不是你的钱啊……”就暂时偃旗息鼓了。
是的，失去的不是自己辛苦赚来的血汗钱，郝青春并没有唐纳德那样的心痛，她现在的心已经在翡翠谷的大农村平原上自由奔跑了。
美国的所谓农村，也不过是就是地方大点，人烟稀少点，远离城市的喧嚣而已。就像翡翠谷，一个美国的小镇，就完全颠覆了在中国拥挤的城市中长大的郝青春对于“农村”的全部印象。
中国从东到西，从城市到农村，从沿海到内地，都有着天壤之别，贫穷落后与现代文明有着强烈的对比。而在美国，城市化的程度很平均，从东到西，从繁华的大都市到小城镇，商业化程度都大同小异，食品超市都随处可见，很多都是全国连锁，价格都不相差几分钱。
翡翠谷完全就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农村“，除了人口少一些，每家的占地面积要大一些而已，与城市无任何差别。空调，天然气管道设备一应俱全。而且同样也是一个生活在车轮上的小镇，买饭，存钱，取款，拿药，只要你不想下车，drive-in就能得到相应的服务，方便至极。 所以本来人口就少的街上，更是极少看到行人，路面看起来干净得让郝青春有想在上面打个滚儿的冲动。
零星几座拙朴的小屋，隐藏在高大老橡树的树影里，如果不是屋顶上方的空调的排风系统在缓慢有条不紊地旋转，完全就是一幅静止的写生。郝青春随便找个角度拍，都是漂亮的明信片。举目远眺，虽然草皮还未返青，可是远处或卧或站的牛羊，像装点在鹅黄的草原雕像般的牛羊，如果再有一个牧童，那就是她喜欢哼唱的《原野牧歌》了：
辽阔草原美丽山冈群群的牛羊
白云悠悠彩虹灿烂挂在蓝天上
有个少年手拿皮鞭站在草原上
轻轻哼着草原牧歌
看护着牛和羊……
有雨的天气里，郝青春就愿意坐在窗前，望着门前驶过一辆辆被雨刷新得锃明瓦亮的汽车，掀起阵阵水雾。空气中的雨丝带着清新，带着温情，贴窗低语。
——未完待续——
全文转载自瘦马牧歌的公众号“北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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