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嘉:我和李宗盛之间的事,他们都猜错了

2015年05月11日 新西兰2014




MSN上,朋友对我说:“我没听你的话,终于向他问那句没出息的话了。”“什么话?”突然间我明白了:“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人都会犯这个错,都会择机问出这一名句。李宗盛在台北举行世界巡回作品音乐会,身为嘉宾的张艾嘉在台上发问:“你有没有爱过我?”肥肥在她主持的节目《掌声的背后》首播那天,特别邀请前夫郑少秋任嘉宾,在节目尾声时,肥肥当着全港观众问秋官:“我有一个问题放在心中好久了,想借这个机会问你,你只要答‘Yes’ or‘ No’就可以了,究竟过去十多年,你有没有真真正正爱过我?”人人都耿耿于怀,时刻准备着,问出“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想起达斯汀·霍夫曼和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电影《克莱默夫妇》。在电影里,女主人公觉得自己在婚姻生活里一直处于被忽视的地位,决定要找到真正的自己,于是在某天夺门而出,并谋到一份高薪的工作( 至少比日渐走下坡路的丈夫的薪水要高 ),一年半之后,她杀回纽约来,离婚,争夺儿子的抚养权。但在法庭上,丈夫的律师却漾开一笔,紧紧地追问她,她与朋友的关系能保持多久,与男友的关系能保持多久。都不长,现代人的人际关系,很动荡。那么,她和前夫的关系保持了多久?算上恋爱到结婚,一共八年。那么,这是你生命中最久、最重要的关系?是的。律师于是说:“那就是说,你在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关系上失败了?”女方的律师:“我反对!”男方律师:“请回答。”

她懵了,她大概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气势汹汹地以浴火重生的凤凰的姿态回来讨孩子,但实际上,不论错在他,还是在她,不论是他错得多一点,还是她错得更多,不论他们俩人谁的处境好一点,更有资格居高临下,他们都在一生中最重要的关系上失败了。事出有因也好,有委屈也罢,旁观者讨的只是一个结果。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说:“是的。”她承认她失败了,在一生最重要的关系上。

黑与白之间,有许多种的灰。人的关系上,却锋利判然,或者成功,或者失败,情感关系中,奉行的更是成王败寇原理,爱就是爱,没有70%的爱,哪怕90%的爱,其实都是不爱。就像做股票,有人发明“被套”一说,但终于有个明白人,写了他炒股多年的心得。他说,做股票,只有赚或者赔两种状态,所谓被套,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是对自己失败的否认,以为只要自己不轻易卖掉,就等于种子还在那儿,账面上的钱随时都会回来,而他,只要发觉买入的股票亏损额度超过5%,立刻卖出。这是他在屡次熊市中还能保持收益的秘诀。

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这一名句发问的人,就是自以为在爱的关系上被套住了,以为时间可以模糊自己的判断,以为自己随时可以重返现场,以为那颗种子还在,随时可以生根发芽,用这一切,来否认自己的失败,于是越套越深,久久地处于感情熊市,甚至占用了感情能量,没办法进行别的感情投资。

问出结果来又如何?用来在自传的倒数第二章,写下:是的,昨天我问了,他说他爱过我,我的一生,从此都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因为我已经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是不是就可以痛快一点?

还是对自己残酷一点的好。是的,这确实不是自己的错,是的,现在自己过得要比他好,但是,我也确实在这段重要的关系上失败了。割肉,清仓,再来。

不过,在李宗盛的世界巡回作品音乐会上,张艾嘉的那句“你有没有爱过我”背后,却有多少隐情,一段情,多少遗恨,一句话,石破天惊,让人心潮澎湃,眼前刹那间掠过30年的风云。

刚好30年,去年刚纪念过——不是张艾嘉与李宗盛相识30年,而是民歌运动30年。杨弦、胡德夫、李双泽刚刚起了个头,李宗盛就紧随其后,那时候,李宗盛还不是前辈,不是大师,只是口中咬牙默念着“莫欺少年贫”的诸多青年中的一个,正如姜育恒于日前在上海所回忆的那样:“那时我在民歌餐厅唱歌,他白天帮父亲送瓦斯煤气,晚上也去唱歌。”张艾嘉也还不曾名列演艺圈权力榜,不过是众多文艺女青年中之一名,只不过,她们代代年年换着衣衫,从唐朝的红袖长袍,换成了民国的白衣黑裙,再换成70年代的丝绸衬衫。他们弹着吉他时,她们在一边托腮静听,他们写了歌,她们便拿去传唱。

但那是什么样的岁月!他们在灯下激动交谈、四处奔走开民歌演唱会、“金韵奖”民歌大赛里永远有新人涌现,四季都像是春天,每个时辰都有一面战鼓在心里敲出“非如此不可”,青春的洪流为每一天镀金,即便剥离磨损,也显得金粉淋漓。她就是那个时候爱上他的吧,就是在她一点一点获得演出琼瑶戏、武侠戏的机会,已经被当作新星的时候爱上他的吧,连带着所有的理想、梦想、青春的欢欣。理想抹平所有的等级与沟壑,大家共同的出身都是青春。

是的,都是青春。所以,李宗盛始终认为,在1980年代,能够为张艾嘉制作《 忙与盲 》专辑,能让他那种属于较为成熟的流行音乐风格的歌曲,在民歌的年代展现众人眼前,是他的运气;能为她写下那首至今传唱的《 爱的代价 》,是他的运气;能和她在那部朱天文编剧的《 最想念的季节 》里,与她一同出演男女主角,扮演一对逐渐生出了真感情的合同夫妻,让毕宝亮的形象立于电影之林,是他的运气。他沉默,她伶俐,他谦逊如此,她的欣赏也是如此不加掩饰,他和她,犹如嵌在一起的锯齿,不难找到契合的位置。

如何错过、如何没能继续,都已不可考,如今他们都不得不老了,不得不成了权威,那催着人老的不是时光,而是咄咄逼人的新一代,他们于是不得不面无表情,做出矜持威严的长辈状。往事不能提,也提不得,因为无人能懂,即便驾驶光速飞船追向宇宙深处,也于事无补——那些往事难免四散惊逃。留给她的,只有一项特权:李宗盛出道27年,别人都称他为前辈、大师,至少也是“大哥”,惟独她,唯独与他相交相识20多年的张艾嘉,叫他“小李”。她已行走在人生的中途,她已深知往事再提无益。但她心中依然有火花,依然会在某一个时刻迸发,并让她急切地追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你有没有爱过我?”当张艾嘉问出所有女人在事隔多年后都会问出的这句话,李宗盛顿时口吃,以开始唱歌带过这片刻的内心激荡,只可惜,他要唱的是《爱的代价》,他唱得热泪奔涌。再也没有挂碍,也没有牵绊,往事尽可以重提,只是,重提的往事,并不是众人想象中的往事,张艾嘉用这样的话对舞台上的提问做出回应:“关于我们的事,他们统统都猜错了。”

台下坐着李宗盛的前妻朱卫茵,前妻林忆莲,还有他的知己陈淑桦,她们是他的“那些花儿”,是他的红楼一梦中的往昔盛景,而如今,台湾流行音乐大厦已倾,犹如被抄检后的大观园,他北上南下,在中年时分开始重振声威,而耳边还有旧时红颜,像沧桑巨变后重逢的史湘云一样声声追问:“你有没有爱过我?”这一问,直如问前生。

话音终落,园中盛景已过,只见苔痕浸野渡,城春草木深。这世界有太多我们不懂的事,正如它不懂得当初的我们。而我们的往事,他们统统猜错。

文章摘自《我们的她们》

来源:新华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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