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真、善、美”活出一团真气来

2015年08月06日 万方新西兰特产




活出一团真气来

于丹
左左
右右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真、善、美”这个说法,那时想来,“真”是最容易的,每天醒来就活在真实里,而“善”与“美”的境界,是需要修行的。

长大以后才渐渐明白:“真”比“善”比“美”都更难,因为敢于接受大真实,有时必须要直面其中的恶与丑,并且不被击垮,让做个真人的信念历久弥真。

“谁知道生命的真相?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弥留之际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目光炯炯地追问年轻的追慕者安德烈亚•杨,这个追问成为杜拉斯留在人世间最后的金句,她的法文传记名字就叫《真相与传奇》。




今生遇见真自我。这是一个很奢侈的梦想,许多人都错过了。

中国的禅宗讲真如本性,要看得懂“不变真如”与“随缘真如”两种:“不变真如”为体,它持之以恒,毕竟平等,无有变易,静穆得不可破坏。但“随缘真如”为性,它可以起一切相,如水因风,小到榖皱波纹,大到拍岸惊涛,处处变化,也是一份真如。

人到中年,收敛起许多任性,才渐渐悟得,所谓成长,不是要圆滑到伪善,而是在秉持一团真气里学会随缘。以真心过日子,才会发现,真气可爱,生机勃勃洋溢在所有不做假的细节里。




(一)住在同一个屋顶下的想念

从没有孩子时候开始,我就和妈妈住在一起,女儿出生以后,一家人每天都有些琐琐细细却又新鲜活泼的故事。

女儿上学走得早,不到七点就和爸爸去学校。每天她一起床,家里就开始热闹,姥姥总是衣衫不整急匆匆从自己房间跑出来,一直把小家伙送上电梯,听她说“姥姥再见”,才恋恋不舍地回来。

我心疼老太太早上起得太早太猛,有时就说她:“妈,下午放学不就回来了,您不用天天上闹钟起来送她。”
我妈回答得简洁:“我想她啊。”
“天天睡在一个房顶底下还想?”
“是啊,想呀!”老太太顿一顿,幽幽地说:“要是早上没听小东西叫声儿姥姥,没赶上送小东西进电梯,我这一天心里都空落落的……”

天天住在不同一个屋顶下的想念,是真想念,天天回到一个家里的人还总是牵挂,那也是真牵挂。


女儿上一年级的时候,每顿午餐后都能领到一个水果,苹果或梨居多,正赶上孩子换门牙,一咧嘴一个小缺口,两侧松动的牙忽搭的,顶多使劲儿闻闻清香的水果,然后带在书包里,回家削了切片再吃。

有一天,餐后水果居然发了橘子,小姑娘高兴坏了,剥开橘子皮,水润润鲜灵灵的小橘子瓣放进嘴里,自己念叨着“今年我们家还没买过橘子呢,”说着自己怔一怔:“我妈妈还没吃着橘子呢……”大半个橘子就被她重新用皮裹好,放进了小书包。

回到家里,揣着大礼的孩子眼巴巴地盼着正往回飞的妈妈赶紧落地,姥姥劝她:“你赶紧睡觉,姥姥给你妈妈等门,一定让她吃上橘子!”
小家伙把那大半个红艳艳的小橘子放在妈妈卧室的床头柜上,一步三回头地回自己房间睡觉了。

深深夜半,晚点的飞机终于带我回家,一开大门,还没换鞋,老妈就急扑扑迎上来:“赶紧去吃你那半个橘子,你小闺女千叮咛万嘱咐的……”


很多人不理解,我出差讲座,好多时候是起大早赶飞机、高铁,下午讲完,当晚一定赶回北京。因为,我知道那个屋顶下有个叫我妈的孩子,有个我叫妈的老人,她们每天都在想我,尽管我不知道,归来寂寂夜半,餐桌或者床头柜上,今天是女儿留了一幅小画还是妈妈留了一把果仁……

小时候背熟的《归去来兮辞》,长大后才慢慢悟得,最亲切的句子莫过于“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八个字,不必美味珍馐,不必觥筹交错,只把孩子的小手绵绵暖暖地握在手心,穿堂入室,家里人烫的那壶酒,就可以抵御整个世道的寒风。

真,是一种加持。家,是一团真气。修一世亲人的情缘,是为了走出家门面对世相的时候,还能不负一份勇敢坦荡的真心。

(二)素面素心

有一对朋友夫妇,在世人眼中就是传说中的神仙眷属,郎有才,但也有貌;女有貌,但也有才。先生比他新娘年长不少,在他的城市里名气很大。新娘子是电视台女一号,两人完美得宛如童话。有一次先生悄悄告诉我:他美丽的新娘连睡觉时都化着精雅的淡妆,当时,我心里小小地咯噔了一下。

这 一对神仙眷属心气都高,交游都广,事业都有成就,免不了磕磕绊绊的,谁也做不了谁的和弦。生了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儿之后,怎么教育孩子又成了两个人矛盾的新 焦点。年轻的妻子仰望着她神一样的丈夫,总觉得他还没撑住整个天空;成熟的丈夫以强大的气场笼罩着娇妻爱女,总觉得她们俩还不够听话。


忽然有一天,丈夫病了,要到北京做一个不小的手术,这个童话宫殿的顶梁柱突然倾斜下去。

我去医院探视,几年来第一次看见卸了妆的女主播,两颊清减了婴儿肥,素颜里透着些许憔悴,孩子在他们工作的城市上学,她一个人在医院和家之间飞来飞去,告别时,女主播拉着我的手,柔柔地说:“小丹姐,你放心吧,我撑得住。”

那 一瞬间,我看见她头上的发箍下隐隐的白发,也看见她眼睛含着的光,那是寒冬季节很晚才亮起来的朝霞,不像夏季那样急慌慌的灿烂热烈,但是安详温暖,柔和得 可以融化坚冰。我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一张素面之下,养得起一颗素心,这个跌进现实的童话终于真实了,而真实,让我们终于相信地久天长。

(三)历久弥真

我在北京四中读书的时候,赶上高中二年级学制的最后一届,比我们低一年级的学弟学妹就拥有了高三的回忆录,而我们这一届文科班同学高考前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高二(六)班。

时至今日,我们还有个热热闹闹的微信群“高二(六)班”。群里的昵称不外乎两类:一类是“班长”之类当时的职务,另一类是“小花”“大虫”之类当时的外号。每个月中旬前后,我们班都有一次雷打不动的聚会。

不少人对我们这种稳定持久的聚会表示了惊讶:“中学同学到现在还能每个月聚?!你们怎么那么多闲功夫?”

——其实,我们同学都很忙,有些是自立门户的企业家,有些是业绩卓越的大律师,不少人每个月要在不同国家之间飞来飞去——但是,聚会的时候,大家尽可能都在。



人到中年,才能感觉生命深处,有一些历久弥真的东西,缓缓甦醒。

中 学刚毕业的时候,我们热衷于聚会,一帮精力永远发泄不完的小兄弟小姐妹,穷乐穷疯滚在一起。二十多岁以后,各自有了恋爱,有了初入职场的烦恼,我们聚得越 来越少。三十多岁,接近一半的同学海外创业,一心养育正在长大的孩子和正在做大的事业,大家几乎没了见面的机会。四十五岁以后,高二(六)班,又回来了。

中年,是我们离自己最远、离角色最近的年龄。我们没了孩子一样任性的资格,我们也还没熬出老人可以放松的资本。总要有些理由辨认出中年的自我吧?所以我们选择回到高二(六)班。


我们给了自己足够的任性和放松:从不选择高大上的餐馆,更不选择礼仪讲究的西餐,甚至基本上与中年人应该注意的养生保健背道而驰:我们最多的选择不是烤羊蝎子就是麻小,不是鱼头泡饼就是乱炖,桌子中间被一抢而空的还往往是一塑料袋刚出锅的猪蹄。

“猪蹄太香了!哪儿买的?”
“我闺女练琴的学校旁边,她一练琴我就去排队。”
“下回给我带两只,我老妈好这一口儿。”
“没问题!还谁要?下回我给你们一块儿捎回来。”
——这是我们餐桌上最常见的对话。

评点时事?显得有点矫情;讨论专业?啃着骨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彼此提醒注意饮食结构保健养生?我们的默契是:离开这个餐桌再注意吧,这些人在一起,姑且任性一回!

中年的任性和年轻的任性不一样,因为不敢任性已经太久,所以与可以任性的人在一起,就任性得摧枯拉朽,真气浩荡。


2014年过到12月末,聚会到了盆净盘空时,我们班的诗人忽然说:“前两天我收拾屋子,翻出了一捆捆的旧信,上大一时候的最多,一年写好几封的都是你们几个念中文系的女生。我老汉半夜一个人坐在地板上,一封封打开读,读得我泪往上冲啊……”

我们读大学的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一封信,要辗转万水千山,连邮票都是花了心思选的,而今旧墨清晰,少年轻狂的才气却随着光阴谢了顶,好在,我们还在一起。

我从小糊涂,三十年间不长进,到现在还是临到眼前才手忙脚乱,想起第二天早上找我们班的大律师帮忙,头天晚上才急慌慌微信人家:“明早9点来找我,行吗?”



大律师回信:“你说几点就几点。”
我想想不知道人家临时要推掉多少事,心下惭愧,道:“好人呀!”
同学回得简练:“不是好人,是亲人。”
我顿然理直气壮,觉得随时敲门,了无愧意。

岁月如逝水,洗尽铅华,真正能留下的,必定是历久弥真。四中这些同学相对时,彼此客气一句,自己先就不好意思了。人到中年,还有一帮叫你外号的朋友,何尝不是印证自我的一个真理由。

每个生命初来世界结缘时,都是一派天真。随着成长,率真的心不断疼得倒吸凉气,丝丝缕缕的血痕磨出老茧,变成坚硬的保护层。那么,人到中年以后,天命渐近,大道至简,还有没有一种减法的可能,让生命重现本真呢?

活出一团真气来,不负今生。 (完)



* 敬请期待于丹新书《有梦不觉人生寒》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5年7月

今生遇见真自我
活出一团真气来,不负今生。





#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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