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京剧惊艳美西海岸

2016年03月24日 美国华人杂志We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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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京剧惊艳美西海岸
-访新中国第一科班男旦刘铮


猴年春晚前夕,聖地亞哥華裔社區跟往年一樣,暗暗醞釀著興奮的節慶氣氛。一年一度的全美文化教育基金會慈善春晚在今年將迎來她的十歲華誕。會有什麽特別的、不一樣的節目來標識這届春晚嗎?人們探聽著,期盼著……

春晚籌委會深知這份心情,一個前所未有而又緊扣主題的特別方案,好幾個月前就擺上了負責人的議事桌。似乎是天意注定要成全這個傳奇,特別方案居然在春晚的重要决策人中一拍即合:讓國粹京劇遠渡重洋來新大陸西海岸粉墨登臺,還有什麽比這更具中國味道的春節歡慶嗎?

2016年1月中旬,京劇名旦、中國國家京劇院表演藝術家劉錚和同爲梨園名家的父母親一行三人,莅臨聖地亞哥,開始爲期數周的美西京劇巡演,用精湛的藝術造詣,讓瑰寶國粹活生生重現於異國舞臺。劉錚的到來,令美西海岸刮起了一股又熟悉又陌生、陶醉中帶點淡淡鄉愁的中國京劇風。

半路出家是他    一鳴驚人還是他
劉錚出身梨園世家。祖父周大文,曾任民國時期的北京市市長,與開創旦角花衫時代的王瑤卿是至交,幷一手把兒子女兒都送進戲校;父親劉長城是小生名宿;母親宋玉珍是張派名家、張君秋先生的弟子;姑母劉長瑜早就是家喻戶曉的京劇大家——樣板戲《紅燈記》裏的女主李鐵梅是也。用母親的話說,“他就是在戲窩裏長大的。” 劉錚還是幾歲大的時候,在同一劇團工作的父母一有下鄉演出的任務,就得帶上他,劉錚的童年就是在“流動戲班”中渡過的。“咚咚鏘-咚咚鏘”,喧天鑼鼓是他的玩具,邊打邊念,耍著毛巾當水袖……那時候,劇團同事就說,瞧這孩子,將來是個“貼片子的”哩(對旦角的俗稱)。

 然而劉錚從小學的却是舞蹈,先後在藝術學院學習了六年舞蹈,最後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舞蹈系。外人不解的故事裏面,有著現實的一點辛酸幾許無奈。深知此路艱難的父母不捨得獨子走上這條不歸路,姑姑劉長瑜更是反對他唱戲,“這個行業非常難,十幾年都未必培養出一個合格的演員,更何况要成角兒,更何况是身份尷尬的男旦。而且說到底這一行真的不賺錢。”

深埋基因、潜流血液裏對戲曲的熱愛,從小的耳濡目染,最終還是把劉錚召喚上了京劇的舞臺。2000年起,劉錚回歸京劇從玩票開始,一唱初露崢嶸。他先天條件很好,扮相俊美,身材高挑,還有一副特別適合唱旦的好嗓子,開口一唱,票友們都說,“挂味兒”。2001年,中央電視臺第一届京劇票友大賽,劉錚以一出《西厢記》奪得金獎桂冠,暫露頭角的他受到了行內人和伯樂的關注,2003年,劉錚在恩師、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教育家孫毓敏的鼓勵和舉薦下,考入北京戲曲藝術職業學院尖子人才班,專修京劇旦角表演藝術——這一年,他29歲。

劉錚以旦角身份進入北京戲校,這在當時算是一個破天荒的事件。因爲在此之前,國內還沒有哪個學校正式招收過男旦!男旦這個京劇傳統行當,從1949年後就不再培養了。院長孫毓敏爲他請來梅蘭芳先生的高足梅派名家李玉芙、張派名家宋玉珍、昆曲名家張毓文等悉心傳授,使他在短短一年內,學會了《貴妃醉酒》等六出大戲。

“這個轉身,對我的意義,就像恢復高考對於老三届們——意味著機會,更意味著挑戰。”劉錚無比珍惜這個科班第一旦的角色,唱、念、做、打,扎扎實實碼基本功,將多年的舞蹈功底演化爲京劇的旦角身段。整整兩年戲校他沒有休息過一天!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期間他就學了《望江亭》、《霸王別姬》、《游園驚夢》、《狀元媒》、《穆柯寨》等10出大戲,尚未畢業即參加幷榮獲中國戲劇家協會第二届紅梅戲曲大賽金獎。戲曲行內有句老話:祖師爺要是賞了戲飯碗,不但奪不走,打不碎,早晚還會讓你捧在手裏。劉錚的刻苦和悟性,讓最初反對他學戲的姑母劉長瑜刮目相看,手把手親授起自己的拿手好戲《賣水》和《游龍戲鳳》。

2006年,劉錚進入中國國家京劇院,成爲京劇院在編制上,繼梅蘭芳先生之後的第二個男旦演員。他活躍在京劇界,亮相於海內外各類型學術及演出活動,以兼具梅派的華美與張派的俏麗的個人風格贏得了衆多的關注,演出時總有一批固定的票友群捧場。2010年他在梅蘭芳大劇院開了兩個專場,以梅蘭芳的傳世經典唱段《穆柯寨》等,向大師致敬;2014年在中唱出品首張個人專集《流芳爭艶——劉錚梅派演唱集》;2015聯合國總部大厦中國春節聯歡晚會上,劉錚以一曲《天女散花》成爲走進聯合國春晚的京劇第一人;2015年4月,經話劇大導演易立明先生啓用,劉錚擔當話劇《帝國列車》的女一號——慈禧太后。

“唱戲”兼“說戲”:南加卷起絢麗京劇風
劉錚來聖地亞哥出演京劇的消息不脛而走後,春晚總幹事于紅校長首先感受到海外華人對傳統京劇源自血脉的那份熱情。個體和媒體一睹國粹風采的迫切促成了春晚前夕的京劇大師班——消息一傳出,即告爆滿。1月22日周五晚上7點,講座在育才學校開始時,不僅座無虛席,後門還擠滿了準備站著聽兩個小時的聽衆。

名旦到底長啥樣?講臺上的劉錚一件黑西裝套在幼格襯衣上,清爽帥氣像鄰家哥哥,他張口才說了第一句話,後排觀衆馬上把話接了過去,“劉老師,嗓門大點行嗎?” 激起一片哄堂大笑。劉錚也笑了:我平時說話嗓門不大,嗓子留給唱戲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兩個小時的講座裏,劉錚侃侃而談,給大家上了一堂精彩的京劇普及課:從京劇的演變、梅蘭芳30年代率團訪美;到京劇的行當、流派、特色;到票友聽衆如何入門欣賞,娓娓道來,連中途10分鐘的休息也拿來答問了。他的演講配合著手提電腦裏的演出劇照、歷史資料、文獻、照片、圖册等生動的演示,梳理出一條脉絡清晰的中國京劇發展史,以及理解、欣賞京劇的內行門道。在座的聽衆聽得入了迷:時而和鄰座交頭接耳說體會,時而爆出熱烈的掌聲和笑聲,時而踴躍提問,時而忙不迭實錄劉錚的現場唱念……簡直忙翻了,也樂翻了。

大師班上,劉錚頻頻變身:不開口時他英挺俊朗像青年學子;講起專業如大學教授;而穿插表演時,進出角色之快,令人驚嘆。無需戲服也不用妝臉,只見他雙眉一揚,對眼一睜,玉指一伸,身手一比,長腔一拉,變魔術似的,一個個著名的京劇人物,就活靈活現地站在大家跟前了:《霸王別姬》裏的虞姬、《牡丹亭》裏的杜麗娘、《蘇三起解》裏的玉堂春……母親宋玉珍女士表演京胡時,他唱《宇宙鋒》的原板,最後,還應聽衆的熱烈請求,唱了一段他的另一個拿手項目——昆戲。

如果說,大師班上,熱情的京劇票友得以零距離面對面一睹名旦風采,那麽1月24日的春晚舞臺上,劉錚雙臂抖起16米長彩虹般飄飄綢帶,舞出一個禦風而行散花人間的天女造型,絢麗得讓南加觀衆如痴如醉似夢似幻……當晚的Poway大劇場也是座無虛席,在觀衆們等得有些心焦的下半場,劉錚携《天女散花》 隆重登場了!


劉錚不愧是梅派名旦。《天女散花》一劇唱舞並重,戲劇矛盾不强,靠的是演員的唱功、舞功和造型扮相表現力。但見舞臺上“她”長身玉立,彩綢一揮,長腔一拉,活脫脫一個飄飄若仙的下凡天女在眼前。隨著她玉步輕移, 左轉右繞,16米的長綢抖成漫天飛舞,若彩虹似海浪,又仿佛仙界百花正緩緩飄灑人間,觀衆的心就跟著那彩綢忽上忽下,蕩蕩悠悠,配合著唱腔上慢板、流水板、昆戲的轉換,天女禦風而行的美態仙音讓所有人都醉了。

是次訪美,劉錚和母親宋玉珍除了出演聖地亞哥春晚,還將去往洛杉磯及亞特蘭大等城市訪問演出,弘揚國粹京劇,促進中美文化交流。

感謝上蒼,我所擁有的!
感謝上蒼,我所沒有的!
這兩句話,赫然題在劉錚的私人微信封面上,無聲言說著他的人生座右銘;

這兩句話,清晰勾勒出一個出生、成長新中國的梨園弟子,决志投身京劇這門古老文化藝術的無怨無悔的姿態。

劉錚是一個外表沉靜內涵豐富、深具人格魅力的藝術家。咋一看去,從容不迫、溫文爾雅的梨園氣度讓他在人群中氣質突出;深談起來便發現,原來這份魅力是是由內而外自然散發出來的。

感謝。感激。感恩。這種精神特質在今日國人身上幷不多見,更何况是明星角兒。但對劉錚來說,沒有什麽比“家教學養、孝敬尊長、感恩謙卑”這些傳統價值更重要的了。專訪時談起過往人生的種種,榮譽與付出,幸與不幸,甚至一些現實的無奈與掙扎,他總不忘補充說, “其實我很知足,比很多人我已經幸運很多。”

在聖地亞哥和劉錚接觸最多的于校長這樣描述對劉錚的印象:“熱愛京劇藝術,專業敬業,認真踏實,爲人謙虛誠懇,對待自己的演出一絲不苟,表現出極高的職業素養。極富有感恩心和同情心,是位感情豐富、細膩難得的京劇藝術大家,平易近人,不擺架子,總是爲別人著想……舞臺上美如天仙,舞臺下英俊瀟灑。他本人很孝順,說起父母爲了培養照顧他付出的努力和心血,他總是很動容,眼眶濕潤,目光中流露出無限的感恩。“


從反對他唱戲到支持他而立之年將京劇當做事業全力以赴,劉媽媽和劉爸爸“砸鍋賣鐵”的故事感動了衆多親友、粉絲和通過媒體報道瞭解他們的人。紀錄片《紀實天下》裏有一個個樸實而感人的鏡頭:

京劇演員要成長,最需要演出——練兵千日的實戰。而現今國內,大劇團演出的機會非常稀缺。很長一段時間,劉錚的演出只能在民間進行。北京的老舍茶館是他們的基地,每一次,60歲的劉媽媽陪著他,扛著重重的演出服化妝包,寒冬臘月裏追趕公交車去茶館唱戲;爲了節省開支,身爲京劇名家的宋玉珍,自己包攬了化妝師的活兒,給兒子打理服裝、梳頭、貼片。光是一場演出的貼片,就得整一個多小時。劉媽媽回想自己當演員那會,化妝師幫她貼片時,她對這個活兒的反應是,噁心。“那時候不懂事”,劉媽媽樂呵呵地自嘲說,“現在啊,我覺得挺幸福,因爲,我能幫他忙啊。”

劉媽媽全部心思都在劉錚身上了,教戲、排戲、去哪里演出都跟著跑龍套。劉爸爸就在家做後勤,兼錄影師資料員。劉錚的每一場演出,他都錄下來,先後用壞三部錄像機,家裏存了三百多盤錄像帶,有空時就放出來,全家一起看一起分析琢磨,哪好,哪還要改進。同是唱了一輩子戲的劉爸爸深知這行不容易,必須付出,才有可能得到。

劉錚進入國家京劇院,父母把石家莊的大房子和家當賣了,在北京買了套50多平方的小居室,一家人擠著住,算是告別“北漂”;又把積蓄拿出來,添這置那,光演出服就花了7、8萬。劉媽媽說,“如果是孩子選擇了的路,我沒有理由不讓他走。我如果認爲可行,我輔助他。” 繞了一大圈,快30歲才走上京劇這條道路。“太苦了,”姑母劉長瑜語重心長,“越晚越吃苦!”雖有天生好嗓子,雖有舞蹈功底,“范兒不同,你要順溜,要自由,得有時間的積累。京劇包羅萬象,總有你不知道,沒學到的;就算知道了,要做到位,也得有時間。”

梅花香自苦寒來!父母親人票友的支持和付出給了劉錚莫大的動力,讓他一步步走向夢想的舞臺。“你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無論是戲校兩年沒有一天的休息,還是刻下每天堅持的身型訓練、聽大師戲曲練功吊嗓子;無論生活中遇到什麽,趕上什麽,劉錚感恩之心不改,對京劇的痴心執著不改。

我的夢想:給舞者一個舞臺
對許多中國人、以及聽說過京劇的美國人來說,京劇,是和梅蘭芳先生的名字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旦角這一獨特的行當出自男性演員的創造,到“梅尚程荀”盛極一時,梅先生30年代歷時70多天的訪美巡演,讓京劇借由男旦這一充滿獨特視聽魅力的戲劇形式,征服了大洋彼岸甚至聽不懂中文的洋觀衆。京劇也在那時達到了其歷史上的輝煌。

80多年後,新中國第一科班男旦、梅派名家劉錚步梅先生後塵,在美國東西兩岸分別獻演了先生的《天女散花》等名作。撫今追昔,劉錚內心滿是感慨,既榮幸自己有機會傳承京劇乾旦藝術,又不免爲京劇和旦角在今日中國的式微雕零而傷感。

隨著2010京劇被列爲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作,及國家資金扶持的增多,京劇表面上似有復興的聲勢。劉錚却認爲,這只是一種虛假的繁榮,生存氣候才是本質的:體制鉗管,演什麽、怎麽演、誰來演領導說了算;流派之爭,壁壘重重妨礙交流;京劇作爲一門歷史悠久的活藝術却沒有規模分量相應的學術界和評論界;亂七八糟的篡改衝擊著傳統藝術的遺留魅力。套用一句流行語,搞藝術的像玩政治的,搞政治的像玩藝術的。

而男旦被邊緣化則是無可回避的現實:新中國成立後,實行了男演男、女演女的方針,戲曲院校從此中斷對男旦的培養,這一斷就是50多年……連劉錚在內,目前全國範圍內專業劇團的男旦加起來不過十來位。阪田藤十郎是日本的歌舞伎界的“人間國寶”,他在訪問中國時對男旦的沒落深爲嘆惜,稱男旦是坤旦無法取代的。

2008年,劉錚登上梅蘭芳大劇院的舞臺,唱了《紅鬃烈馬》這出包括梅蘭芳大師在內的各大名旦們都不可不唱的經典骨子老戲,一位多年跟隨先生到各個劇場觀摩不同劇種演出的女士,看完後激動不已,說:“劉錚俊美的扮相,寬亮的嗓音,落落大方的表演,唱、念、做、表都具有角兒的風範,男旦藝術真是後繼有人了。” 同年,他又與日本歌舞伎大師阪東玉三郎等共同飾演昆曲《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在京都和北京共演出30場,幾乎場場爆滿。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劉錚爲“男旦”喊話了:“你看日本是一個多麽發達的國家,但是由男性演出的歌舞伎延續了400多年,還是這麽原汁原味,秘密就在於他們對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和堅守。相比之下,被視爲中華文化精粹的京劇,發展到今天還在質疑男旦該不該存在,還在爲行幫和名分而爭執不休,實在不應該。其實,不管男旦女旦,演得好就是好旦!”

劉錚認爲,在衆多的流弊之中,京劇最大的硬傷就是演員欠缺演出的陣地。畢業那年,沒找到工作的劉錚靠自己聯繫演出平臺,一年內硬是演了近百場。而進入國家京劇院之後,演出反而少了很多,一年到頭沒幾場。“國家把你養著,沒演出,工資也照開,美事吧?但對演員來說,沒有舞臺,把式技藝慢慢就廢了。” 反觀自己敬仰的大師時代:“梅先生一生唱了多少?演了多少?百多出戲!上萬場!有一個完整的班子,有一套成型的傳統:挑班制、戲園子、教學相長,推陳出新……”

這些年嘗遍伶届冷暖的劉錚,眉梢眼角有一抹淡淡的憂鬱。對於京劇演員的窘境,他不想多說。他只想繼續沉醉在從小浸濡的戲曲舞臺上。

他說他喜歡中國戲曲那種獨特的美感,那種舞臺上只有一個人却滿台生輝的感覺。

他說這種感覺,是依靠表演來支撑的,是非好角兒而不能爲之的境界。

他說自己最大的願望是擁有一個劇場,“不是我自己的,而是角兒的舞臺。讓我們所有年輕的演員都可以站在那個舞臺上爲觀衆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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