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实录:张爱玲说画(3)

2017年09月21日 伦敦读书会


第七期蹡蹡夜谈开始了!

各位晚上好,今晚夜谈主题是张爱玲说画,所提及内容出自《流言》,喜欢的亲可以找时间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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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讲的全部是塞尚。
 
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1839年1月19日-1906年10月22日)是一位著名法国畫家,風格介於印象派到立體主義畫派之間。他的作品對於19世紀的藝術觀念轉換到20世紀的藝術風格奠定基礎。他的作品對於亨利·馬蒂斯和巴勃羅·畢卡索產生重要的影響。他使用富有凝聚力的繪畫方式,其作品深刻影響並革新了20世紀美術,特別是1895年首次個人展和1907年作品的官方回顧展。


以前雖然知道賽尚是現代畫派第一個宗師,倒是對于他的徒子徒孫較感興趣,像Gauguin,Van Gogh,Matisse,以至后來的Picasso,都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點,把它發展到頂點,因此比較偏執,鮮明,引人入胜。而充滿了多方面的可能性的,廣大的含蓄的賽尚,過去給我唯一的印象是雜志里复制得不很好的靜物,几只灰色的苹果,下面衬着桌布,后面矗立着酒瓶,從苹果的處理中應當可以看得出他于線條之外怎樣重新發現了“塊”這樣東西,但是我始終沒大懂。 


一八六〇年的一張,畫的是個寬眉心大眼睛詩人樣的人,云里霧里,暗金質的畫面上只露出一部分的臉面与白領子。我不喜歡羅曼蒂克主義的傳統,那种不求甚解的神秘,就像是把電燈開關一捻,將一种人選的月光照到任何事物身上,于是就有模糊的藍色的美艷,有黑影,里頭唧唧閣閣叫着興奮与恐怖的虫与蛙。

再看一八六三年的一張畫,里面也有一种奇异的,不安于現實的感覺,但不是那樣廉价的詩意。這張画里我們看見一個大頭的小小的人,年紀已在中年以上了,波鬈的淡色頭發照當時的式樣長長地分被著。他坐在高背靠椅上,流轉的大眼睛顯出老于世故的,輕蔑浮滑的和悅,高翹的仁丹胡子補足了那點笑意。然而這張畫有點使人不放心,人体的比例整個地錯誤了,腿太短。臂膊太短,而兩只悠悠下垂的手卻又是很長,那白削的骨節与背后的花布椅套相襯下,產生一种微妙的,文明的恐怖。

一八六四中所作的僧侶肖像,是一個須眉濃鷙的人,白袍,白風兜,胸前垂下十字架,抱著胳膊,兩只大手,手与臉的平面特別粗糙,隱現冰裂紋。整個的畫面是單純的灰与灰白,然而那嚴寒里沒有凄楚,只有最基本的,人与風雹山河的苦斗。

欧洲文艺复兴以来许多宗教画最陈腐的题材,到了赛尚手里,却是大不相同了。“抱着基督尸身的圣母像”,实在使人诧异。圣母是最普通的妇人,清贫,论件计值地做点缝纫工作,灰了心,灰了头发,白鹰钩鼻子与紧闭的嘴里有四五十年来狭隘的痛苦。她并没有抱住基督,背过身去正在忙着一些什么,从她那暗色衣裳的折叠上可以闻得见捂着的贫穷的气味。抱着基督的倒是另一个屠夫样的壮大男子,石柱一般粗的手臂,秃了的头顶心雪白地连着阴森的脸,初看很可怕,多看了才觉得那残酷是有它的苦楚的背景的,也还是一个可同情的人。尤为奇怪的是基督本人,皮肤发黑,肌肉发达,脸色和平,伸长了腿,横贯整个的画面,他所有的只是图案美,似乎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散步的人》,一個高些,戴著紳士气的高帽子,一個矮些的比較像武人,頭戴卷檐大毡帽,腳踏長統皮靴,手扶司的克。那炎熱的下午,草与樹与淡色的房子蒸成一片雪亮的煙,兩個散步的人襯衫里焖著一重重新的舊的汗味,但仍然領結打得齊齊整整,手搀着手,茫然地,好脾气地向我們走來,顯得非常之楚楚可怜。

兩個小孩的肖像,如果放在一起看,所表現的人性的對比是可惊的。手托著頭的小孩,突出的腦門上閃著一大片光,一臉的聰明,疑問,調皮,刁潑,是人類最厲害的一部分在那里往前掙。然而小孩畢竟是小孩,寬博的外套里露出一點白襯衫,是那樣的一個小的白的,容易被摧毀的東西,到了一定的年紀,不安分的全都安分守已了,然而一下地就听話的也很多,像這里的另一個小朋友,一個光致致的小文明人,粥似地溫柔,那凝視著你的大眼睛,于好意之中未尝沒有些小奸小坏,雖然那小奸小坏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因為他不中用,沒出息,三心兩意,歪著臉。

在筆法方面,前一張似乎已經是簡無可簡了,但是因為要表示那小孩的錯雜的靈光,于大塊着色中還是有錯雜的筆触。到了七年后的那張孩子的肖像,那几乎全是大塊的平面了,但是多么充實的平面!

有個名叫“却凯”的人(根据日文翻譯出來,音恐怕不准),想必是塞尚的朋友,這里共有他的兩張畫像。我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已經是老糊涂模樣,哆著嘴,翘着腿坐在椅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從頭頂到鞋襪,都用顫抖狐疑的光影表現他的畏怯、嘮叨、瑣碎。顯然,這人經過了許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條道理來,因此很著慌,但同時自以為富有經驗,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樓底下一立,也會教訓人了。這里的諷刺并不缺少溫情,但在九年后的一張畫像里,這溫情擴張開來,成為最細膩的愛撫。這一次他坐在戶外,以繁密的樹葉為背景,,樣是白頭發,瘦長條子,人顯得年青了許多。他對于一切事物以不明了而引起的惶恐,現在混成一片大的迷惑,因為廣大,反而平靜下來了,低垂的眼睛里有那樣的忧伤,惆怅,退休;瘪進去的小嘴帶著微笑,是個愉快的早晨吧,在夏天的花園里。這張圓一筆一筆里都有愛,對于這人的,這人對于人生的留戀。


(待续)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张爱玲原文只有文字,图片由主讲人Lei一一费心寻来,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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