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实录:张爱玲说画(2)

2017年09月20日 伦敦读书会



第七期蹡蹡夜谈开始了!

各位晚上好,今晚夜谈主题是张爱玲说画,所提及内容出自《流言》,喜欢的亲可以找时间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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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i的说明:配图都是我在网上搜索所得,或者说是看了张爱玲的文章特意去找了来看来配合张的文字,所以不能百分百确定是张看到的画,。)


欧洲圣母图


欧洲各国的圣母,不论是荷兰的,丝丝缕缕披着稀薄的金色头发,面容长而冷削,金的,玉的,寂寞的,像玛琳黛德丽;还是意大利的,农田里的,摆水果摊子的典型,重重的青黑的眉眼,多肉,多娇;还是德国的,像是给男人打怕了的,凸出了淡蓝的大眼睛,于惊恐中生出德国人特别喜欢的那种活泼妩媚;美的标准不同,但是宗教画家所要表现的总是一个天真的乡下姑娘,极度谦卑,然而因为天降大任于身,又有一种新的尊贵,双手捧了皇儿,将来要以他的血来救世界,她把他献给世界。画家无法表现小儿的威权智慧,往往把他画成了一个满身横肉的,老气的婴孩。有时候他身上覆了轻纱,母亲揭开纱,像是卖弄地揭开了贵重礼物的盒盖。有时候她也逗着他玩,或是温柔地凝视着怀中的他,可是旁边总仿佛有无数眼睁睁的看戏的。

拉斐爾·聖齊奧(意大利語:Raffaello Sanzio,1483年4月6日-1520年4月6日),本名拉斐爾·桑蒂(Raffaello Santi),常简称拉斐尔(拉丁語:Raphael),意大利画家、建築師。與李奧納多·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合稱「文藝復興藝術三杰」。拉斐爾所繪畫的畫以「秀美」著稱,畫作中的人物清秀,场景祥和。


The Sistine Madonna 抱着孩子出现在云端,脚下有天使与下跪的圣徒。这里的圣母最可爱的一点是她的神情,介于惊骇与矜持之间,那骤然的辉煌。一个低三下四的村姑,蓦地被提拔到皇后的身份,她之所以入选,是因为她的天真,平凡,被抬举之后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戏了。就像在美国,各大商家选举出一个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广告:“普通人先生”爱吸××牌香烟,用××牌剃刀,穿××牌雨衣,赞成罗斯福,反对女人太短的短裤。举世瞩目之下,普通人能够普通到几时?这里有一种寻常中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异,其实是近人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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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朱利安·费利克斯·卢梭(Henri Julien Félix Rousseau、1844年5月21日-1910年9月2日)是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以纯真、原始的风格著称。 他曾经是一名海关的收税员[1],也是自学成才的天才画家,其作品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代表画作为《梦境》、《沉睡的吉普赛人》等。


超写实派的梦一样的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无名的作品,一个女人睡倒在沙漠里,有着埃及人的宽黄脸,细瘦玲珑的手与脚;穿着最简单的麻袋样的袍子,白地红条,四周是无垠的沙;沙上的天,虽然夜深了还是淡淡的蓝,闪着金的沙质。一只黄狮子走来闻闻她,她头边搁着乳白的瓶,想是汲水去,中途累倒了。一层沙,一层天,人身上压着大自然的重量,沉重清净的睡,一点梦也不做,而狮子咻咻地来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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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金人的画:张爱玲点评了8幅胡金人的画,但谷歌百度均搜不到图,非常遗憾。

胡金人本名胡传钰,字坚甫,出生于盐商之家,祖籍虽然是安徽,但从小就定居于江苏扬州,和路易士1928年暑假前后相识,按照路易士在《纪弦回忆录》中的说法:“彼此友情之好,超过所有同学。”
胡金人(1911-1966),安徽泾县人,画家。油画和国画均具个人风格,曾主编上海《艺术月刊》。

中国人画油画,因为是中国人,仿佛有便宜可占,借着参用中国固有作风的借口,就不尊重西洋画的基本条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学院派的传统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先生的画,那却是例外。最使我吃惊的是一张白玉兰,土瓶里插着银白的花,长圆的瓣子,半透明,然而又肉嘟嘟,这样那样伸展出去,非那么长着不可的样子;贪欢的花,要什么,就要定了,然而那贪欲之中有喜笑,所以能够被原谅,如同青春。玉兰丛里夹着一枝迎春藤,放烟火似的一路爆出小金花,连那棕色茶几也画得有感情,温顺的小长方,承受着上面热闹的一切。

另有较大的一张,也是白玉兰,薄而亮,像玉又像水晶,像杨贵妃牙痛起来含在嘴里的玉鱼的凉味。迎春花强韧的线条开张努合,它对于生命的控制是从容而又霸道的。

两张画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蓝色。很少看见那颜色被运用得这么好的。叫做《暮春》的一幅画里,阴阴的下午的天又是那闷蓝。公园里,大堆地拥着绿树,小路上两个女人急急走着,被可怕的不知什么所追逐,将要走到更可怕地方去。女人的背影是肥重的,摇摆着大屁股,可是那俗气只有更增加了恐怖的普照。

文明人的驯良,守法之中,时而也会发现一种意想不到的,怯怯的荒寒。《秋山》又是恐怖的,淡蓝的天,低黄的夕照。两棵细高的白树,软而长的枝条,鳗鱼似地在空中游,互相绞搭,两个女人缩着脖子挨得紧紧地急走,已经有冬意了。

《夏之湖滨》,有女人坐在水边,蓝天白云,白绿的大树在热风里摇着,响亮的蝉——什么都全了,此外好像还多了一点什么,仿佛树荫里应当有个音乐茶座,内地初流行的歌,和着水声蝉声沙沙而来,粗俗宏大的。

《老女仆》脚边放着炭钵子,她弯腰伸手向火,膝盖上铺着一条白毛毡,更托出了那双手的重拙辛苦。她戴着绒线帽,庞大的人把小小的火四面八方包围起来,微笑着,非常满意于一切。这是她最享受的一刹那,因之更觉得惨了。

有一张静物,深紫褐的背景上零零落落布置着乳白的瓶罐、刀、荸荠、莳菇、紫菜苔、篮、抹布。那样的无章法的章法,油画里很少见,只有十七世纪中国的绸缎瓷器最初传入西方的时候,英国的宫廷画家曾经刻意模仿中国人画“岁朝清供”的作风,白纸上一样一样物件分得开开地。这里的中国气却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画面上紫色的小浓块,显得丰富新鲜,使人幻想到“流着乳与蜜的国土”里,晴天的早饭。

还有《南京山里的秋》,一条小路,银溪样地流去;两棵小白树,生出许多黄枝子,各各抖着,仿佛天刚亮。稍远还有两棵树。一个蓝色,一个棕色,潦草像中国画,只是没有格式。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蓝糊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倏忽之感,又像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

张爱玲和胡兰成貌似非常喜欢这个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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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说蒙娜丽莎。

先生說:“注意那女人臉上的奇异的微笑。”的确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麗恍惚的笑,像是一刻也留它不住的,即使在我努力注意之際也滑了開去,使人無緣無故覺得失望。先生告訴我們,畫師畫這張圖的時候曾經費盡心机搜羅了全世界各种罕异可愛的東西放在這女人面前,引她現出這樣的笑容。我不喜歡這解釋。绿毛龟、木乃伊的腳、机器玩具,倒不見得使人笑這樣的笑。使人笑這樣的笑,很難吧?可也說不定很容易。一個女人驀地想到戀人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使他顯得异常稚气,可愛又可怜,她突然充滿了寬容,無限制地生長到自身之外去,蔭庇了他的過去与將來,眼睛里就許有這樣的蒼茫的微笑。

《蒙娜丽莎》的模特儿被考證出來,是個年青的太太。也許她想起她的小孩今天早晨說的那句聰明的話——真是什么都懂得呢——到八月里才滿四歲——就這樣笑了起來,但又矜持著,因為畫師在替她畫像,貴婦人的笑是不作興露牙齒的。

然而有個十九世紀的英國文人——是不是Walter de La Mare,記不清了——寫了一篇文章關于《蒙娜丽莎》,卻說到鬼靈的智慧,深海底神秘的魚藻。看到畫,想做詩,我并不反對——好的藝術原該喚起觀眾各個人的創造性,給人的不龐當是純粹被動的欣賞——可是我憎惡那篇《蒙娜丽莎》的說明,因為是有限制的說明,先讀了說明再去看圖畫,就不由的要到女人眼睛里去找深海底的魚影子。那樣的華美的附會,似乎是增多,其實是減少了圖畫的意義。

这个算是张爱玲对蒙娜丽莎微笑最全面的理解了。
满满的小女人的心思哈。

(待续)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张爱玲原文只有文字,图片由主讲人Lei一一费心寻来,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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