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实录:张爱玲说画(4)塞尚夫人画中的一生

2017年09月27日 伦敦读书会



第七期蹡蹡夜谈开始了!

各位晚上好,今晚夜谈主题是张爱玲说画,所提及内容出自《流言》,喜欢的亲可以找时间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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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开始便是塞尚夫人的专场了。


畫家的太太的几張肖像里也可以看得出有意義的心理变迁。最早的一張,是把傳統故事中的兩個戀人來作畫題的,但是我們參考后來的肖像,知道那女人的臉与他太太有許多相似之處。很明顯地,這里的主題就是畫家本人的戀愛。背景是羅曼蒂克的,湖岸上生着蘆葦一類的植物,清曉的陽光照在女人的白頭巾上,有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情味。女人把一只手按在男人赤膊的肩頭,她本底子是浅薄的,她的善也只限于守規矩,但是戀愛的太陽照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在那一剎那變得寬厚聰明起來,似乎什么都懂得了,而且感動得眼里有淚光。畫家要她這樣,就使她成為這樣,他把自己反倒畫成一個被動的,附屬的,沒有個性的青年,垂着頭坐在她腳下,接受她的慈悲。他整個的形体仿佛比她小一號。 

賽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畫里出現,是這樣的一個方圓臉盤,有著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很淡薄的少女,大約經過严厉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极拘谨,但在戀愛中感染了畫家的理想,把他們的关系神圣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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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二次出現,着实使人吃惊。想是多年以后了,她坐在一張烏云似的赫赫展開的舊絨沙發上,低著頭縫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以前尖削了,下巴更方,顯得意志堅強,鐵打的緊緊柬起的發髻,洋铁皮一般硬的衣领衣袖,背后看得見房門,生硬的長方塊,門上安著锁;牆上糊的花紙,紙上的花,一個個的也是小鐵十字架,鐵打的婦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做一個窮藝術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吧?而這一切都是一點一點來的——人生真是可怕的東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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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五年后賽尚又畫他的太太,卻是在柔情的頃刻間抓住了她。她披散著頭發,穿的也許是寢衣,緞子的,軟而亮的寬條紋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著頭,沉沉地想她的心事,回忆使她年青了——當然年轻人的跟睛里沒有那樣的凄哀。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來發現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點又那么渺茫,可是因為當中吃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而比從前好了,像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与季節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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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神情到底是暫時的。在另一張肖像里,她頭發看上去仿佛截短了,像個男孩子,臉面也使人想起一個飽經風霜的孩子,有一种老得太早了的感覺。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側面像個銹黑的小洋刀,才切過苹果,上面膩著酸汁。她還是微笑著,眼睛里有慘淡的勇敢——应当是悲壯的,但是悲壯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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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另一張,那更不愉快了。畫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畫室里,頭上斜吊著鮮艷的花布帘幕,牆上有日影,可是這里的光亮不是她的,她只是廚房里的婦人。她穿著油膩的暗色衣裳,手里捏著的也許是手帕,但從她捏著它的姿勢上看來,那應當是一塊抹布。她大約正在操作,他叫她來做模特儿,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來坐一會儿。這些年來她一直微笑著,現在這畫家也得承認了——是這樣的疲乏、粗蠢、散漫的徽笑。那吃苦耐勞的臉上已經很少女性的成分了,一只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后的諷刺,实在還是极度熟悉之后的溫情。要細看才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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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的这段评论,有人说,说的是这幅

(也有人说是这幅。你看呢?)


賽尚夫人員后的一張肖像是熱鬧鮮明的。她坐在陽光照射下的花園里,花花草草与白色的路上騰起春夏的煙塵。她穿著禮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鯨魚骨束腰帶緊匝著她,她恢复了少婦的体格,兩只手伸出來也有著結實可愛的手腕。然而背后的春天与她无关。畫家的環境渐渐好了,苦日子已經成了過去,可是苦日子里熬煉出來的她反覺過不慣。她臉上的愉快是沒有內容的愉快。去掉那鮮麗的背景,人臉上的愉快就變得出奇的空洞,簡直近于痴呆。 

(我想这些嫁了画家的女人都好凄凉啊。)

看過賽尚夫人那樣的賢妻,再看到一個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种松快的感覺。《戴著包頭与皮圍巾的女人》,蒼白的長臉長鼻子,大眼睛里有阴冷的魅惑,還帶著城里人下鄉的那种不屑的神气。也許是個貴婦,也許是個具有貴婦風度的女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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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這樣。他的末一張自畫像,戴著花花公子式歪在一邊的“打鳥帽”,養著白胡須,高姚的細眉毛,臉上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里的微笑非常可愛,仿佛說:看開了,這世界沒有我也會有春天來到。——老年不可愛,但是老年人有許多可愛的。

(完)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张爱玲原文只有文字,图片由主讲人Lei一一费心寻来,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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