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谢说,刚毕业时有段时间她觉得活够了,很想跳楼,后来因为怕疼,所以没跳。可当时她是认真地想过去死。
她还没毕业,就在一家卫视转正做了节目编导,和男友明目张胆地搞着办公室恋情,觉得自己是加了金V 的人生赢家。年轻嘛,总觉得自己可以干掉这个世界,殊不知等待她的结局,却是要被这个世界干掉。
有天,大学里一个学姐突然打电话给小谢,说自己在南京做青奥会,邀请小谢有空的时候去南京旅游,还说有一个项目必须当面介绍给她。五天后,她请好年假,带着旅游的好心情前往南京。那时她还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到底是一场怎样的旅行。
到了南京的头几天,学姐整日带她四处游玩,把所有旅游景点都逛了个遍。直到去了学姐家,小谢才察觉有些不对。照理说,能主动邀请同学长途跋涉到家中做客的人,经济条件不会太差,可在七八月的夏天,学姐家却连空调都舍不得开,因为她家根本就没有空调。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21 世纪的今天,她家里连Wi-Fi都没有。
热还可以咬咬牙忍忍,不能上网,可是件会死人的事情。
小谢在这种人间炼狱待了一天之后,学姐带她到了另一个朋友家里。那个朋友三十多岁,一身假名牌,家里的条件不仅保持着同学姐家一致的艰苦朴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要更惨烈。在他们小区所在的筒子楼里,小谢仿佛一夜之间穿越回20 世纪80 年代,一层楼的人还要共用一个公厕。
朋友热情地拉着小谢介绍了几十分钟的城市发展和文明建设,小谢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责任感,为了不给传媒工作者丢脸,当即施展出十八般武艺,表达出她对这些项目的热情和看法。
长篇大论结束之后,那个朋友表示跟小谢一拍即合,决定破一次例,要提前带小谢去参观她口中那个神秘的项目。
到了培训中心,小谢只听了五分钟的课,就恍然大悟:这哪是什么投资项目,这是传销。
可是小谢居然选择留了下来,她只想搞清楚,为什么那个曾经在学校叱咤风云、聪明绝顶的学姐,会对明显的骗局深信不疑。
第二天,学姐约她共进午餐,席间热情介绍:“我们没有任何产品,你只要交三千八百元,就可以轻松获益三百八十一万元。”小谢脑海里奔腾过三百八十一万只羊驼,很想当面质问学姐,但她忍住没说。
等回到住处,小谢和学姐讨论起这件事,还不等她开口,学姐深情地拉住她说:“你知道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知道这个事情到底该不该做,要不你再待几天,帮我判断判断。你觉得不好,我就不做。”
不知道是否和“吃人嘴短”有些关系,小谢忽然间被激起了责任心,她告诉自己:留下看看吧,只要我知道这是骗局,肯定就不会受骗了。另一方面她也觉得,为了学姐,无论如何也要留下。
四十八个小时以后,入会门槛的三千八百元会费,一夜之间变成了六万九千八百元。
朋友对小谢说:“你傻啊,怎么会嫌钱多呢?这样你得到的收益就是一千零四十万元了啊,会不会算数啊你。”小谢当时露出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继续听朋友大言不惭,“我们这个工程,叫作1040工程,你可以上网查的呀。”
小谢立刻掏出手机,打开4G 查了一下,蹦出来的网页写满了负面评价。
朋友见状,立刻向她解释:“我知道你看得到那些负面消息,我实话跟你说,这就是国家说的宏观调控,这么好的项目,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嘛。”
在被轮番洗脑了三天后,恐怕连小谢自己都没想到,她编造了一个创业的谎言,向家里要了五万多元,加上工作以来的两万元存款,终究还是踏上了传销这条不归路。
刚入会的几天,小谢的父母连夜赶到南京,因为介绍人分配给小谢的三条主要业务线,分别是至亲、挚爱以及挚友。
至亲这条线,就是大家的父母,除了他们可能没人会对你所说的话深信不疑。挚爱,就是伴侣,精虫上脑嘛,很容易做出冲动的决定。至于挚友——那些还没意识到自己瞎了眼的朋友,上钩一个是一个,等他某天突然意识到受骗,反应过来,一切早就晚了。
小谢把父母叫到了南京,她爸爸凭着丰富的生活经验,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他知道小谢根本就不是来创业的,立刻劝小谢收手,让她马上跟他回家。
小谢面无表情地拒绝了父亲,就像在拒绝一个陌生人的无理要求。直到父亲哭着冲她跪下的那一刻,小谢才像从梦里醒来一样,问自己:“我不是来劝我学姐出去的吗?”
小谢不知所措,父亲是个军人,那是她头一回看到父亲落泪。于是小谢二话没说,跟着父母离开了传销组织。她发现学姐根本没有半点回头的意思,于是放弃劝说,跟父母回成都继续上班。
到家后没几天,学姐的那个朋友打来一通电话,在这通电话里,朋友向小谢提供了无数个从家里逃回培训基地的成功案例。
她耐心和小谢分析:“你爸妈不了解局势,你还不了解吗?耐心点,等你挣到钱,他们就会理解你了。”小谢本来想好了一肚子反驳的话,听到“挣钱”二字,大脑似乎又一秒真空。
“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朋友的声音里充满了热情,小谢回答她:“尽快。”
那几天她夜不能寐,几天过去,因为不甘心自己凭空损失掉的一千零四十万元,小谢返回了传销窝点。和第一次的形单影只不同,这次,跟她一起的,还有她当时的男朋友。
据小谢后来回忆,她当时之所以会对这个自称1040 国家工程的传销组织深信不疑,是因为那些同样身在传销组织里的年轻人,无论从财富、学识还是社会地位来看,都是不可多得的复合型人才。
她记得当中有一个小哥哥,号称来自中科院,负责过“神舟九号”的项目。小谢当下质疑过,但小哥哥一开口讲话,她就被他气宇不凡、风流倜傥的架势给镇住了。只可惜当时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男友,小谢只恨自己没缘分跟小哥哥携手度过后半生。
“上线”们一直鼓舞小谢多多发展下线,他们鼓励小谢的理由是:“等你和男友‘上总’之后,得到咱们组织的祝福,你们就可以结婚了啊。”
那时小谢觉得,凭着自己过人的智商,怎么可能上不了总?
一年过去了,除了她男朋友一人交了双份的钱,没人成为小谢的“下线”。
那一年,父母看她无药可救,干脆切断了她所有的经济来源,偶尔因为怕她饿死他乡,给她打些生活费,也只够保证基本生活罢了。
别人进传销组织,都在想方设法合计着怎么让别人相信自己,小谢那一年日日夜夜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是我人品有问题吗?不然怎么从来都没人相信我呢?
她的反思真正起效是在一年多后。小谢看着那些受了骗的中年男女,有人卖房卖地,有人拖家带口费尽心思才加入了这个组织,他们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几乎倾尽所有,投入了一切,却只能无所事事,坐在组织里,瞪着空气发呆。
对小谢来说,如果回到大城市,六万九千八百元不用一年她就赚得回来。对传销组织里的其他人来说,先不说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挽回损失,就算时间倒流,以他们的文化水平,估计还是会栽进同一个坑里。
在那一年里,发展小谢进来的那个朋友,先是父亲过世了,母亲也得了乳腺癌,可她还是一心扑在“组织”上,并且成功把弟弟、妹妹发展为下线。
春节,小谢终于回了趟家。
小谢每天口口声声喊着要帮助别人改变生活,回家后才发现,没有一个人过得比她差。
当别人都用起了iPhone,只有她还拿着大学毕业时的杂牌手机。
小谢终于动摇了,不只是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失败,传销组织也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你还找不到下线,就请你另谋高就。
过完春节,小谢回到了组织,她对自己说,再试最后一次。因此她接触了传销生涯中的最后一个客户,老天有眼,结果依然以失败告终。
等小谢回到成都,身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了她搞过传销的事。谁见到她都像见到了鬼,当年那个闪着金V 光芒的人生赢家,如今成了人见人嫌的街头老鼠。
有人传说,小谢是传销组织的头目,手下有几百号的跟班,随便动一动嘴,就能招来天边的乌云,小则呼风唤雨,大则妖言惑众。
没有人知道小谢那一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口口相传的小谢身后的一大票跟班,其实只有一个盲目爱过她的男朋友。
小谢也没想过,流言蜚语带给她的伤害比传销大多了。小谢决定放弃在家乡发展,当北漂。
来北京之前,小谢找男友判了一次,她说:“这次我要去北京了,正经工作,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男友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桌子上的茶都凉了,才开口跟小谢说:“上次给你的两个六万九千八,其中一份是我爸妈给我处对象用的,这个钱我打算自己还给他们,我就不去了。”
小谢没想到会等到一句这样的回答,跟男友说:“好吧,我懂你的意思了。”走出那家餐厅的时候,男友甚至都没站起来追她。
刚到北京的那段时间,小谢所有在北京的闺密好像集体约好了一样,在同一时间去了国外。不知道为什么,她脑中突然闪过了跳楼的念头,没多犹豫,小谢一个人站上了天台。
她从三十多层往下看,发现这个城市竟然那么大,下面的人就像蝼蚁一样。小谢把头从栏杆里刚探出去,身后有个声音吓住了她。小谢回头,看到一个保洁员大妈站在天台的入口处。
小谢以为大妈会因为她所处的地势危险,苦心劝说她珍爱生命,别冲动做傻事,而大妈语气里却只有不耐烦,她说:“姑娘啊,要跳楼的话,你可别在我这儿跳。你跳下去了,一会儿警察同志来了,还得把我叫去问话呢,我家可住在通州,回去还要给儿子做饭,你别给我添麻烦。”小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天台上走了下来,笑着跟大妈说了一声“谢谢”。
大妈赶忙锁上了天台的门。
恐怕只有小谢自己清楚,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死在这儿,不只是因为怕疼,还因为她知道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但是只有活着,以后的一切才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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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高嘉程,2017年因超赞的吐槽功力走红,后从北漂实习生转型为米未签约艺人。自营公众号“送你一程”,有理有据“怼”你“看着不爽,却又打不过”的各路奇葩,马东看后都直呼过瘾。新书《笑着活下去》2018重磅出版。
人生路远,只送你一程,请笑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