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F小姐
来源:别处World(ID:else-world)
曾经有一个听众来问我,说:F小姐,想八卦一下,你以前学习好吗?看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我就隐约猜测这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听众。于是反问道,所谓的「以前」是指哪一个阶段,而她心目中的「学习好」又是怎样一个定义呢。这位听众回答说,大概就是高中吧,学习好就是那种期中期末能考全班前几的类型。句子末尾还加了个括号补了一句,老是排十几的无力望天。
这回答实在是有点可爱:用「排名前」来定义「学习好」,再加上那种「介意自己考了全班第几」的感觉,真是鲜活的中国式青春。其实我高中的时候好像不会公布班内排名这种东西,不过我还是好心情地回复她,哦,那我不算呀。对方的回复看上去有点失望。可是,在我看来,「发现自己喜欢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比「学习好」重要多了。去年这个时候我在港大读书,选了一门通识教育部开的课,实际上是一个讲座,主题叫做:不计学分的课程的艺术。两位讲者分别是:通识教育部总监周伟立博士以及香港舞台剧导演、作家林奕华先生。讲座开始之后没多久,林奕华先生用一句话率先点出了通识教育的精髓,就是「我们怎么认识自我」。他说,正规教育里没有机会做这种事情,但这恰恰是大学里本应该花更多时间去做的事情。我一听到这句话就笑了。这么多年来,我的自我定位都是「专心致志地不务正业」,自己跟自己玩得很开心。林先生这句话讲得实在合我胃口。而在周博士看来,「通识教育」的「通」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的「通」,取的是英文里 general 的意思。它不是专业性的,形象一点说叫做,搞三搞四,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一点儿,但是绝对不会深入。我翻了翻通识教育部的宣传小册子,从形式到内容,确实是把面铺得很广。这里随便列举几个项目:学做「城市农夫」在屋顶上种菜,波兰电影放映及座谈会,香港足球从黄金岁月到低潮到复兴的发展,从四大名著舞台剧系列解构年青人的焦虑,诸如此类。乍一眼扫过去几乎全都风马牛不相及。周博士笑称,通识教育的其中一个作用就是要制造混乱,制造混沌。第二个层次的「通」,取的则是「打通经脉」的「通」。周博士认为,知识的初步积累过程是相对单一、相对静止的,也就是说,我们的脑子里最开始的时候会分出一个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放着不同的科目――这里是英语,那里是数学,这里是生物,那里是政治――如此这般,小格子间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当我们进入到第二个层次的「通」的时候,这些小格子会被全部抽掉。所有知识混杂在一起,可以同时被调用,随时被组合。比如说,你从音乐或者美术里也可以看见政治。这回周博士举了武侠里的例子,说是张三丰教张无忌武功的时候,不问他记住了多少,而是问他忘记了多少。这个第三个层次的「通」,指的就是剥离掉所有的知识之后剩下的部分,也就是三观,也可以说是理解世界的方式,周博士用的是一个英文单词,叫做 conceptualization。知识终将是要被忘记的,但是这种理解世界的能力在逐渐培养起来之后则是沿用终生。周博士有一句话让我特别感动。他说,一幅山水画,有墨的地方是画,没墨的地方也是画呀!所以我们设计课程的时候,就是应该有很多这些大量的留白,让学生自己去探索。林先生总结说,通识教育部开设这些课程和活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在之后的人生里能自己对自己进行通识教育。这句话听着很感动。我听到了相信,听到了祝福,也听到了爱。知识可以通过机械的方式学到。即使是野蛮的填鸭式教学,从技术层面来说,对学习知识也是有效的。但是,知识并不等于智慧。智慧没办法通过直观的办法获得,更不可能有立竿见影的成效。这种茫茫的未知,对于教育者来说,其实是一件让人有点灰心的事情。所以周博士和林先生也提到了通识教育部所面临的问题。当学生们用功利主义视角的价值体系去衡量通识教育,他们往往会发现这些课程没有什么参加的必要。毕竟,这些课是不计学分的,它们并不会让你更快获得文凭,也不会保证你在日后找到一份出人头地的工作,更不会让你大步走向「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的人生路线。所以,学这些课程,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既然没有好处,何必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呢?周博士苦笑道,他曾经被人问过:你们教这些玩意儿,你们有什么证据学生学到了东西呢?又学到了些什么东西呢?周博士说,这种证据还真的拿不出来啊。通识课程只是把不同的东西呈现在学生们面前,给他们提供某些经历、某些感受,让他们可以抛下学分的负担、放轻松地去接触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可能性。可是,这些事情,大多时候并不会吹糠见米地让学生脱胎换骨。林先生一语道破,说,我们的民族比较「经济型人格」。这种全民族的「经济型人格」的特点在于,我们每个人的价值不是由自己定义的,而是由别人定义的,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相对单一,自动默认所有人都要遵守这套规则。举个例子吧。倘若你的身份是一个学生,别人立刻就会开始好奇你的考试排名,学分绩点,学校知名程度,如此这般。了解这些信息,仿佛就可以给一个人估价了。即使毕业了,工作了,很多人还是迷恋着公布排名的模式,比比谁先找到男朋友,比比谁的工资高,比比谁的单位名声更响,比比谁先结婚,比比谁先生孩子,等等。好像这个世界就应该是这样比来比去的,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我们的情绪模式都扭曲了。我们逐渐变得无法自己取悦自己,而完全依赖别人的认可才能通向所谓的「成就感」和「快乐」。随着我们逐渐融入这个「估价系统」,我们的思维模式也变得越来越「经济」。我们会斤斤计较自己的投资和收益,那些「没用」的事情,那些不能让自己在整个「估价系统」里排名更高的事情,也就没必要去做了。而这个估价系统的荒谬之处,就好像是让猎豹、老鹰、海豚一起比赛跑步。有可比性吗?每个个体之间的差异本来都应该被尊重,然而却被硬生生地收在一个「集体主义」的笼子里,用这种本应该平等的多样性挤压出可笑的优越感和挫败感。久而久之,老鹰可能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天上飞得多高,海豚也忘记了水中生活,因为在这样一个估价系统里,陆地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突然想起高三了。那时每天基本上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上课,最开心的就是中午到校外吃饭,回来路上在报刊亭顺一两份报纸。班上的女同学趴在桌上午休的时候,我就安安静静地一边戴着耳机听纯音乐一边看报纸做剪报,大多是文化副刊上一些观点新鲜的评论啊什么的。我还记得,当时自习课有同学实在脑袋发胀看不进去书了,就借我的剪报本去看,休闲休闲放松放松。现在想起当时的三大本剪报,还是觉得很难得。即使是在高三这种非常时期,这种所有人都在念叨「考一个好大学才是唯一的意义」的时期,我还是能保留住、保护好自己的一份爱好,忍不住就特别自豪。认识自己的人生,坚持自己的爱好,这些才是我更在意的事情。回想我高中毕业后的本科和研究生生涯,仍然很满意那种状态:念一个喜欢的专业,遇见一些给我带来无限启发的老师,课余写写文章,做做播客,录录歌,填填词,看看书,拍拍照……不亦乐乎。有一句在网上传得很疯的话我挺喜欢的: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然而我不能说我已经完全免疫于那种全民「经济型人格」的价值体系,有的时候还是要打打腹稿、备齐一套光鲜亮丽的标签来应对他人的估价。比如说一些离得远一些的亲戚,他们其实根本不知道我的兴趣爱好让我的生活变得多么丰富,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纳闷,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所以我也不跟他们说这些。他们只需要知道我在念名校,就不会再问下去了。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看来 GPA 啊排名啊还是有点儿用的,至少为我换来了一些空间和自由,去活成自己真正向往的样子。就像韩国电影《熔炉》里面的经典台词说的那样:我们努力奋斗,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作者简介:别处World(ID: else-world)一群世界的异乡人,浪游在「别处」,谈论生活、人类以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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