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您还不能喊累

2018年10月23日 世界旅游画报



猫儿胡同·第423辑


赵府街副食店的李瑞生要退休了


秋初,天气晴朗。太阳照在钟鼓楼之间的小广场上。


钟楼畔。


好不容易刚刚忘掉一些夏日的炎热,却被钟楼往东的豆腐池胡同的堵车挡住了去路。刚刚拐进路口的司机按着喇叭,对面,骑着小三轮送货的快递员只好推车往后倒了挺远一段路。


也许那个小哥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不久之前,全城通缉那个东北马自达司机的情景吧。


豆腐池胡同的早高峰。生活在北京,无论是否北京人,都不容易。


在这座城市里,每一分钟,都有着传统与现代、京内与京外的碰撞。我们喊了很多年保护文物,曾几何时,我们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把老工厂腾出文物院落,全社会哭着喊着让星巴克搬出故宫,结果呢?


手机的发布会开到了长城上,碟中谍的发布会开到了太庙里。


这种胡闹究竟有没有人管管?想当初,北海里有肯德基,故宫里有星巴克,好不容易都没了,又闹到太庙里了。图片来自网络。


是我们不明白,还是世界变化快?


歇逼吧,不想那么多了。赶路。


到赵府街副食店的时候是早上7点。想拍个李瑞生李叔开门的场面,结果发现还是来晚了。李叔已经在刷瓶子——那是装他引以为傲的黄酱、麻酱的瓶子。李婶则在忙活两口子的早餐。


说平凡,也不平凡。就这么一个小店,竟然成了咱北京人心目中的“圣地”之一,代表着美好、幸福、快乐的……过去。


只有过去才是快乐的吗?若不是,为何我们要拼命呐喊留住北京城、留住故宫天坛、留住野长城呢?


但这个早上,我想的是,留住赵府街副食店。


因为,赵府街副食店也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今年10月,李瑞生和单位签订的承包合同到期。明年3月,李瑞生满60岁,退休。


满头银发的售货员,李瑞生李叔。


在这个城市,退休有两种命运:人的话,休息、颐养天年;但建筑的话……


时代就是这样无情。当街边消失了蓝白相间的护栏,当路口中央不再有警察岗楼,当孩子们不再乘坐小竹车,当刷鞋再也用不到白鞋粉,当冷柜替代了街边推着小木箱子卖冰棍的老太太——


我们又有什么理由,留住赵府街副食店呢?




赵府街副食店的早餐是白米粥和枣糕、咸菜。李瑞生李叔先喝完了,继续干活。我问他,接着干不?


李叔在喝粥。


“我也不知道。我累了。不仅思想跟不上时代,体力也跟不上了。”


李婶站在柜台前,默默喝着那碗白米粥。


话出有因。赵府街副食店其实有不少小秘密,咱们一个一个说。




第一个秘密是,李瑞生李叔,其实并不是北京人。


他是天津武清人,15岁的时候,接班来到了北京,跟随在北京副食系统工作的父亲,在商店里当售货员。


等等,我需要解释一下“接班”,年轻的朋友们没听说过这个词儿了,大概意思是,单位的长辈退休前,可以介绍自己的孩子来工作。这种模式曾经在解放后持续过很多年,直到改革开放后,国家鼓励人才流动,才逐渐消失。与现在的官二代凭借关系到某单位混日子可不一样。


所以用李叔的话说,他是“科班售货员”,即跟随者老售货员学过本领。


吃完早饭,李叔得吃药啊。不过大家不必担心,李叔身体还挺好,没有大病。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李叔早已变成了一个北京人,最典型的北京人。




都学到了什么?那就是第二个秘密:酱。


第一次来到店里的人们总是被酱香吸引,这种曾经再平常不过的味道,甚至并不算什么好吃的味道,却能勾起我们对各种味道的怀念。也许是糖豆,也许是萝卜丝,也许是无花果,也许是奢侈的牛肉干。


每次到店里,李叔都要说他的酱,我心里暗暗笑他絮叨。但这一次,他终于讲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两口大酱缸,旁边盖着的也是酱。


赵府街副食店的酱,并非一成不变。


“从鼻子前面一过就知道酱的品质”,这是科班售货员的基本功。李叔说,早年间北京副食系统进货都有区域性,比如说东城用六必居多,宣武用桂馨斋多。


可惜各家的酱都有缺点,六必居、天源等老字号相继维持过很多年,如今,这里的并不是这两家老字号的产品。究竟是谁的?我也不说,有机会您到店里跟李叔细盘吧。


而他之所以看重这酱,因为酱也算是救过小店的命。




第三个秘密要说说,赵府街副食店到底有多火。怎么衡量呢?用钱呗。


二十多年前,国家为了甩包袱,先是将店铺改小、部分面积出租,接着放开了一批老商店的经营权,李叔便是当时与单位签订协议,算是承包了小店。除了两口子,店里还有几个老职工。


赵府街副食店门脸,2007年。左边的门脸和右边的面人门脸,当初也都是副食店的地盘,后来租出去了。


当时店里的经营状况不好,受超市商场冲击,这类小店的活力越来越差。曾经有些单位常在小店做食堂采购,他们逐渐也不来了。


原因嘛,经济社会,思想开放了,无利不起早,就不用细说了。


晚上关了门两口子算账,算着算着,谁都不说话了。相比琳琅满目的超市,小店凭什么生存?


中间的就是咱婶。婶露脸机会没叔多,但我们也都念着您呢,台前幕后您和叔功劳一样大。


也许是传统生活习惯的力量,小店的酱一直卖得不错,不知多少年,开门的第一笔生意,总是来买酱的人。一斤酱挣不了几个钱,却格外稳定。


这种情况维持到2007年,那一年秋天,小店第一次登上了报纸,李瑞生恍然,原来偌大的城市里竟然已经找不到这样的店铺,因无力改变而保留下来的风貌,成为了喧嚣中的特色。


2007年,李叔拿着一包大前门香烟。这烟和广告画上的几乎一点儿没变,只是外面多了玻璃纸包装。


生意逐渐好起来,每天都能卖上百块甚至几百块钱的酱,让李瑞生重新看到了希望。酱香带动了整个店铺的生意,来的人多了,赚的钱自然也就多了。


此后小店可谓顺风顺水。那究竟赚了多少钱呢?


咱不说具体数字了,比起同龄上班的人,稍好,但是,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如果细算,两口子日夜守着小店,周末如果有加班费的话,好像也就是个平均水平了。


货柜上面的两个长条广告画,也是最具时代特色。


李叔不太服气。尽管出名带来的客流量能够维持,但他始终认为,这是一家胡同副食店,不是什么旅游景点的特色店。于是,薄利多销,方便居民。




利润有多薄呢?第四个秘密就是,其实赵府街副食店的很多商品,低于超市价格。


我听到这个的时候也很意外,可是细想想,两口子不分日夜照顾小店,经营成本可能并不比大超市高。我们常逛超市,买油盐酱醋都不怎么看价签了,因此没有对比。而用李叔的话说——


“你知道吗,咱店里的油盐酱醋、酒,其实都比超市便宜。现在经营压力不大,咱不能管老街坊们多要价啊。”


各种二锅头,便宜,备受北京人欢迎。哎,现在生活好了,但很多北京人还是爱它。就这一点,我觉得咱北京人有良心,不忘本,知足。因为很长时间里,我们只喝得起二锅头。


李婶白他一眼。我估计李婶心说,哼,早上白米粥凑合了,中午还不是一样得凑合?


坚守淡薄,现在有个词儿叫“匠心”。相比之下,李叔不仅有匠心,还有“酱心”。两口子都能秉持着这颗平凡的心,才有了“酱香恒久远,大缸永流传”嘛。


流传至今的又不只是酱香和酱心,还有李叔推销黄酱的习惯:炸酱方法。


柜台一角。


炸酱面,北京人不知吃了多少年多少辈。黄酱在锅里翻炒时候不能扒锅,这是李叔很看重的一点。至于肥肉丁出油、瘦肉丁有嚼头自不必多说,最后撒把葱倒炝锅,是李叔最推崇的吃法。


然而正宗的炸酱面似乎不放糖吧,我却习惯炸酱的时候放糖。肉丁懒得切,常常用肉馅凑合。


我错了吗?


难说。一碗炸酱面味道的变与不变,就是这座城市矛盾的缩影。就像明明柜台上有计算器,李叔常常还是习惯性地扒拉算盘——这种传统也流传下来了。


李叔打算盘,2011年。其实小店里也有计算器,习惯了,算盘一样好用。


李叔承认自己跟不上时代,手机普及的时候,谁说都没用,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天天守着小店,有个座机足矣,用不着手机。




第四个秘密,李叔的智能手机是怎么来的?


能改变他的,还是酱。


科班售货员向人们推荐炸酱方法的时候,常常遇到有人借纸笔抄写。科班售货员想要让顾客更方便,于是两口子没事就自己写成纸条,给人们带走。


可是科班售货员那抄写速度远远跟不上需求,而且,科班售货员算了算,利润微薄,咱就别考虑用复印机了。


有人来买酱,李叔给盛。


但是慕名而来给小店拍照的人,并不那么传统。他们常常不带照相机,而是用手机便能拍下小店的样子,哦,还能瞬间发个朋友圈,这东西好方便啊。


所以,干嘛不让大家直接把炸酱菜谱拍走啊?于是小店墙上就贴上了炸酱方法。


这可是科班售货员多年近水楼台总结出的最美味炸酱方法。


顾客方便了,自己也方便了,但李叔还是没觉得自己对手机有需求。直到几个月前,支付宝的推广人员来到店里。他们慕名而来,给李叔拍了一段代言视频,留下了一部智能手机当做支付工具。


当然有代言费啦,呵呵,甭比,科班售货员不是什么明星。


关键是,李叔终于体会到了科技给自己带来的方便。


你看,老了老了,还真跟大明星一样啦。图片为视频截图。


除了手机,还有汽车。李叔开车倒是有几年了,早年间厂家送货的模式已经改变,薄利多销的状况又雇不起车,好在,家里买了一辆天语。


每个星期李叔都会开车去酱厂进货。那辆天语里面,竟然能塞下七个半人高的塑料大桶。围绕着它,小店就这样一天天地经历着春夏秋冬。




究竟经历了多久呢?这就要说到第五个秘密,小店多少年没休息过?


“20多年了,我没休息过一天,五年里面,我们两口子的父母四人都去世了,就连办丧事都是晚上回家第二天早上赶回来开门。什么长城天坛北戴河,我都没去过。”李瑞生说。


“王府井我都有20多年没去了。”李婶说。两口子就住在货架子后面,沿儿可沿儿地摆放着一张双人床。每天早上6点半开门,晚上9点左右关门,都习惯了。


这就是2007年的李叔,那时候真的明显比现在年轻啊。




第六个秘密,李叔你为啥不休息?


还是酱。


科班售货员记得,早年间不太讲究的时候,为了应付卫生检查,售货员早起用笊篱在酱油缸里面捞。


捞啥?呵呵,捞蛆。


甭觉得恶心,那年头,这种食品咱们都吃过。没有哪家副食店能幸免,只是没人跟咱说。


但现在肯定不能这样,于是您去看赵府街副食店的酱缸,永远罩着一块白布。“手得勤快,敞着的话,来个苍蝇一泡蛆下去,这缸就废了。”


连打酱的手法、防苍蝇的措施,都是多年的积累,已没有什么年轻人在这一方面上能超越老师傅,“两个年轻人专门负责,恐怕都看不住我这几口酱缸。”


李叔打酱。


赵府街副食店和李叔两口子,就是这么平凡地一路走来,走到了十字路口。破旧的平房逐渐翻盖成不伦不类的“四合院”,站在几里地外能看到的钟鼓楼被玻璃大厦遮掩,钟鼓声淹没在流行歌曲里,酱香味被尾气盖住。


李叔和小店还能走多远?我们应该盼望李叔拖着疲惫,一直走下去吗?




最后终于要告诉大家结果:


赵府街副食店的上级单位,是奥士凯连锁集团。目前负责这件事情的人嘛,我恰好拍到过照片——


就是这位戴着手套正在搬白菜的先生。


就是画面上这位,正在搬运大白菜的戴眼镜中年男子。他叫王德强,当时还是北新桥同日升老粮店的副经理,后来调任奥士凯连锁。


我心里满是惊喜。北新桥老粮店一直也在追求老店风貌,他来负责这件事情,保准不会错。


果然,王德强大叔说,虽然集团也曾经考虑是否翻修老店,但最终还是决定,先不搞,保持着原样继续经营。


至于经营者,首选当然还是李叔,具体的条件双方还在谈,不久之后便会有结果。


所以呢,我们的李叔,您还不能喊累。



谢谢观看。



致敬,平凡而伟大的劳动者。

各位朋友,李叔还能坚持多久,就看你们在店里怎么撺掇他们两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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