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中国男人通常不谈自己的脆弱,但李安认为很多脆弱时刻,让他找到了力量,看见了某些温暖。他把自己放得非常低,有一种中国文明里特殊的谦虚,以及任何文明里都欠缺的包容、忍耐和脆弱。在脆和弱的不同概念里,他提示了每个不同生命所面临的难题,变成了最会说别人故事的人,某种程度也将自己的人生故事处理的极好。为什么你觉得脆弱对你那么重要?
李安:大家看到我都是风光的一面,当然我也想表现风光的一面,尤其是在台上时,因为我发觉不仅能给大家很多鼓励,也能给社会正面能量,不光是我自己好面子。事实上,我经过很多失败,脆弱是我的本质,但不晓得为什么我用戏剧的方式反而表现了我的强项,成为一个成功的示范。
与其说我的成功是从脆弱开始,不如说我很勇敢面对我的脆弱!我不在乎把它拿出来,也因为从事艺术的我有这种真诚,所以才会动人!我因为自己脆弱,所以很能同情别人的脆弱。而戏剧是检验人性、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艺术,强的东西不太容易动人,你脆弱时,大家就会替你着急,帮你演戏,而这时是最动人的。
我常跟演员说:“如果你表现这么多,根本就不需要同情,你的作用是让别人帮你着急,帮你演戏,因为你再怎么演,也没有观众的脑筋演得好。”同样的道理,我想我很受大家喜欢,可能跟我的样子不是很强硬有很大的关系。
电影有两件事对我来说很奇怪,第一,电影对我很简单,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做得那么吃力,像我在电影学校时,不太会讲英文,但不晓得为什么我一做电影,大家都会听我的话。学校毕业以后,有一部电视剧愿意让我去打灯,不管我是打灯、打杂,或是在纽约拍片,从早上开始到下午,我就变成导演,每个人都听我的。
其实在拍《理性与感性》那部电影时,我一个英文句子都还讲不全,但手上却有英国最好的文学作品、卡司,包括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剑桥、牛津毕业最顶尖的人,平常都不可能讲上话,可是我也把它拍出来,还提名七项奥斯卡,事情就这样一直发生。我常常拍完以后,有一种不可承受之重的感觉,所以,我的人生其实很矛盾,但后来我也认命了,觉得你们喜欢就喜欢吧!
陈文茜:我想帮年轻人问一个问题,未必是电影文化学院的人才有的问题,对他们来说,这个时代是三个世代以来最糟的时代,当然这是从西方人的角度来说。从东方人的角度,你父亲那一辈才是最悲惨的,但是,从某个程度来说,我们现在的年轻人面临的大环境很不好。你在纽约蹲点那么久,在那个过程中,是什么使你坚信自己的理想,不去选择别人的价值?因为大多数的人很难相信自己的理想,太需要社会或父亲给他肯定,你怎么一直坚持你的梦想?当然我们知道你有个好太太,但一定是你敢于蹲点到一个程度,最后你跳跃起来,像《卧虎藏龙》里的老虎。然而,对很多年轻人来讲,他可能进入社会时,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或者他有自己的价值,但一摔跤,就放弃了。
李安:我们这一代经历了抗战、内战,而我们父亲那一代在抗战时期长大,经历风雨,他们的忧患意识非常强,也有强烈的大中国情结,当然也有固执的一面,可是传给我们的是生存力和韧性,也就是很能受气、吃苦、有骨气。我父亲不喜欢我做电影,但他给了我一种骨气,从小就告诉我们:“我们江西人很有风骨。”所以,我从小就知道人要有骨气,但我没有傲气,外圆内方和生存力、竞争力这些都是他们那一代教给我们很重要的东西。
我父亲不喜欢电影,会觉得电影很虚幻。因为他们经历过血洗的经验,是牺牲的一代,也是传承的一代,当然也将他们的不安、恐惧传给我们。我们这一代既有忧患意识,也觉得明天会更好,想出去得到更高的学位,学别人的优点长处,不管是在外面发扬,还是回来服务,都有“家、国”的观念和骨气在心中,我不敢说我们这一代很优秀,但还不错,在做事方面不像父亲那一代那么古板,也受美国、日本、各方面的影响,观念上比较开通。
(陈文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