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我最亲爱的，

叫我从何说起呢！这一切都该源于我那巧遇的缘分，源于我爱上你爸爸的那一刻吧。

那天下午刚过五点，难得的下班早。我一走出工厂大门，大脑就开始遐想那遥不可及的远方，一个远离这绑住我身体的这份工作的地方。那该是个有风的日子。风不断地把我的头发送到脸颊，轻打着我的眼角，我的嘴唇，我的青春。然后我看到了你的爸爸。他从自行车上向我回头。笑着。一瞬即逝。白皙的肌肤映衬着下午的阳光。他穿着深绿色的短裤，金黄色的T恤。洗得柔软的棉布。他一边挥手一边骑下山坡。我的视线紧盯着他的背影，那闪烁着的黄和绿，一直往前，越来越小，消失在风里。

二十七年过去了。二十七年！

生活会以各种方式来戏弄我们。

但我没有被戏弄。我没有被戏弄，亲爱的女儿，因为我们有你，我们的唯一，美丽的你！

这二十七年里，你陪伴了我二十年，再加上我怀你的十月。你在我肚里时，我是个快乐的胖子，我就想让你感到妥妥的安全。你肯定很喜欢呆在那里，因为你等啊等啊，过了两周也不肯出来。到了姥爷生日的那晚，我们全家去了一家川菜馆庆祝。我吃了很多辣椒，你终于受不了了吧，于是半夜你开始拼命地踢腾。

我们去了国际妇幼保健医院。我们努力地想让你生出来。可你那固执的大头就是不肯转个方向。他们只好把我的肚子剖开将你取出。

就这样，你来了，我亲爱的安娜·露琪亚。优雅·光明，如你的名字。你那甜美的声音，甜美的脸蛋，甜美的手指、脚趾，甜美的呼吸，甜美的纯真。

一个由里而外的美人儿，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如此。世界立刻变得无比神奇。世界突然有了意义。

你的爸爸，他是怎样的兴奋哟！他给每一个他能想起来的人打电话报喜。世间没有任何快乐可以比得上初为人父的喜悦，尤其是当上你这样的女儿的父亲。当第二天的黎明到来，你的大舅到医院来看你了，还有你的外祖父母，那一对美好的人儿，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我从没见过他们如此隆重地登场。我真是爱他们，多么希望那时候，在他们还有很长的人生的时候，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去爱他们。

我是个残忍的妈妈，亲爱的安娜。我目睹你迫切地抿着嘴，让你的头一寸一寸地靠近我的胸部，想要吸取更多的奶水，而我却不够。我坚持要用母乳喂养，我让你挨饿，让你哭，让你六斤半的体重减到了五斤多一点。我让你变得苍白无力瘦小，而当你的哭声越来越弱时，我还以为你变得越来越乖了。

外婆说是她拯救了你。她终于忍无可忍，让外公去买了婴儿奶粉。打那以后，你抽枝发芽，蓓蕾绽放。你成了我见过的最美最顽强的花。

你满月那天，我们一家飞去瑞士，去见你在那边的亲人。我们抱着小不点的你，小心翼翼地过安检，小心翼翼地登机，直到平安地抵达你爸爸的国土，一路上我们悬着心，生怕无法保护你-我们全程最珍贵的宝贝。

我们到达巴塞尔的家时已是晚上了，你本在深睡中。我还记得老房子那一阵阵木头的沉香迎面袭来，我至今怀念。我母亲把你轻轻地交给奶奶抱着。你马上睁开了眼，朝奶奶笑了。外婆说，“真是人亲骨头香啊。”

你四十五天时在教堂接受了洗礼，那晚你第一次睡到天亮，正式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好的婴儿。你给你弟弟，我们亲爱的艾伦，带出了榜样，让他六年半后也紧跟你的步伐。

你处处都是一个榜样，亲爱的安娜。

今晚，在你将满二十岁生日的前夜，我们相隔重洋，我泪眼婆娑地给你写信。好几次眼睛模糊，我只能停下。我给自己斟上一杯红酒，走到地下室翻出那些过去的影集，我开上音乐，播放着你这些年来弹奏的钢琴曲。

我并不悲伤。我只是想花这点时间静静地想你，想我们，想那些在你这二十年宝贵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人儿。

我做过很多改变人生的决定，你的，我们的人生。我们去往美国无疑是这些决定里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

你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你走下飞机见到Robert的时刻。我让你叫他爹。你很害羞，但还是叫了。你现在还是叫他爹，虽然没有血缘，也不再有我的婚姻维系，却有你们之间的爱和亲情相连。

我们多次迁移了几个大洲，我们多次连根拔起。你都从容地接受。你仰望着我，你为我喝彩，你牵着我的手，你引着我走过。

因为有你，后来又有了艾伦，我们又扎下了根，我们一起。

我写这封信时，你满二十，我即将四十八，我很幸运地意识到，我们最强的根就在我们自己身上，它深藏在我们的内心和灵魂，它源于我们爱的能力。

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除了我对你的关爱，还有我向你完全敞开的内心，包括向你敞开我所有的瑕疵。有时候我们难免会想，假如我在这里或那里做了不同的选择，我们的人生又将如何。我走过的所有的路，有时候我独自一人，有时候我拖拽着你和你弟弟。我犯下的所有的错。我那些失落的恋情。我们承受的一次次分离。我年年选择出差而不是为你庆祝生日。我这单身母亲的暗暗挣扎。

所有这些可能留下的阴影。

我一直害怕去想这些阴影。因为我怕它们会伤害你，会让你留下疤痕，会让你变得胆怯和丧失安全感，会剥夺你勇敢去爱、去全身心投入生活的动力和勇气。

我是如此地幸运！看看你，孩子，你这朝气勃勃的美人儿。现在我意识到，这些所谓的阴影全是宝藏，是我们终生学习的源泉。这些影子，这些宝藏，它们的形成并不是因为我的鲁莽冒失，它们只不过是妈妈青春的果实，是妈妈清纯岁月的缩影，是我大胆追求美好生活的写照。我甚至敢说，是我对爱的追求的结晶。我一直相信爱，孩子，我也想要让你相信爱。

当你今天达到这个重要的里程碑，你这独一无二的人生里的第三个十年即将展开。在这新的十年里，你将完全独立生活，你会遇到真爱-也许不是永恒的爱-而那也没有关系，你很可能将结出人生的硕果，成立自己的家庭。但是你也可能会尝到真正艰难的日子，可能会受到伤害，可能会遇到失去的苦痛。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孩子，你会好的。

你对我，对我们，是如此的重要，我的女儿。

所有你爱的和爱你的人都能在你身上看到他们的影子。而我尤其是这样，不过，你是我儿时梦中的愿景，如今成真。

我看到你正在实现的梦想。我的梦想，只是更大，比我在你这个年龄任何时候想象的都大。那想要留下点什么的梦想，那想要走向世界的梦想，那无论多么不可能也想要让这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梦想。

我看到你正无比积极地努力。很棒的！你喜欢笑，哪怕摔得很痛；你即使哭了，也总是会以笑声来收干眼泪；你对陌生人笑，你对冷漠的人也笑。孩子，不要为任何人改变你这一点。

我看到你那毫无保留地爱的能力。这是你身上最强大、最有魔力的气质。你洒向你弟弟的无私无尽的爱和关怀-他从小就把你当作真正的女神-你向他指引了一条宽广的正路，你使我们的艾伦变成了一个无比特殊的孩子。你毫无保留地给予你的爱，爱朋友，爱家人，不管是在中国的，在瑞士的，还是在美国的家人。你的爱心映射四周，已经有很多人受益，而它将在未来产生的更深远的作用，以及那作用的连锁反应能波及的影响，是你今天无法想象的。

安娜，我亲爱的，你是我的欢乐，我的骄傲，我的明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教我如何强大，如何前进，甚至如何穿衣打扮。

你让我看到了我自己的美丽，你让我相信我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你让我真正相信我们的明天将更加美好。

安娜，我亲爱的女儿，现在你知道了，你的人生始于一场爱和缘分，我要它一直是那样，让你的人生永远与爱结缘。永远。无论晴雨，无论起落。只要你心中有爱，一切都会好的。

因为我爱你。过去和永远。我爱你，爱慕你，我绝无仅有的女儿，安娜·露琪亚。

你的妈妈,

湘伟写于：

二零一七年四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上海

1997年4月



2014年在斯里兰卡做义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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