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第27章
青春打了个冷战。大平原的气候真是说变就变。刚才还充足明媚的冬日暖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银灰色的云块里。清冽的寒风卷起枯叶，在光秃秃的枝丫间游弋，惊扰了几只午睡的乌鸦，它们“呱呱”地大叫着，声音在空旷的翡翠谷里回荡。
“桑德拉？”青春重复着这个名字，似曾熟悉又不敢确定。“请问，您是哪一位桑德拉？”
“我是唐纳德的表妹。”对方似乎不太高兴青春的见外。“我们差一点就同住在安娜姨妈的房子里。”
“哦！”青春恍然大悟，急忙把她往家里请，并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对不起啊，桑德拉，咱们没有见过面。这么多年了，你好吗？你不是在华盛顿州工作吗？”
“我也搬回老家了。离翡翠谷很近，开车45分钟，过来看看你们。”
“谢谢！唐纳德知道吗？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是他打电话给我说，一起过感恩节的！他现在已经到密苏里州，要不了一个小时就到家了。我刚刚在路上还和他通了电话。”
原本等待唐纳德归家，全家人一起聚餐的喜悦，顿时变成一丝不快，萦绕在青春的心头。
“唐纳德，你个死鸭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总要做这些突然袭击的事情。”她有些恼怒，又不好表露，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叨。
“威廉叔叔呢？他恢复得怎么样了？”桑德拉自说自话，似乎对这栋房子非常熟悉，轻车熟路地径直地向老威廉的房间里走去。似乎家里来的不是一位赴宴的客人，而是归来的女主人视察女仆或者护士的工作。
还没等青春抢在她的面前说完：“我先看看他是否睡醒了……”桑德拉已经轻轻地推开了老威廉的房门。
“威廉叔叔，你好吗？”
老威廉一脸茫然地看着桑德拉，又用求助的眼光询问她身后的郝青春。
青春急忙走上前去，扶着老威廉坐起来，说：“威廉爸爸，这位是桑德拉。”
“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表妹阿丽亚娜的女儿。”桑德拉忙不迭地解释道。
“哦~”老威廉终于想起来了：“天啊，你们这些年去哪里了？你的妈妈还好吗？”
“她三年前就去世了。”桑德拉看似很悲伤地垂下眼帘。
青春看他们聊得起劲，就悄悄地退回到厨房，继续准备晚餐。原来的餐单是按照家人的口味计划的，现在多了一个对于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人来参加晚宴，这出乎她的意料。黄油和蜂蜜烤制的南瓜馅饼外酥里糯，青春希望桑德拉也能喜欢。唐纳德的最爱，小红莓苔子果酱，青春管它叫“美国酸楂糕”，是青春亲手采摘的莓子，上糖熬煮出来的，成型后放在冰箱里多时，已经清凉甘冽，酸甜可口。火鸡就剩最后一道工序，她把鼠尾草填充进火鸡肚子里，密封好塞进烤箱。什锦焗饭，蔬菜色拉，布朗尼甜饼……看着为唐纳德精心准备的食品，青春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他什么时候与桑德拉又联系上的，桑德拉什么时候搬回来的，她都一无所知。她只是在这里傻等着他回家，而桑德拉却连他的行程都了如指掌。
“我回来啦！”风尘仆仆的唐纳德从车库直接进了家，双手捧着一大包给孩子们买的礼物。
两只小鸭子听见爸爸的声音，呼啦啦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一个抱着爸爸的大腿，一个爬上去吊着爸爸的脖子，“爸爸！爸爸！”地喊得欢。平日里，看到这个画面，是青春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如今，她强作欢笑，僵硬地回应了一下唐纳德的拥抱。
“怎么了，黛西？好像你不太高兴我回来。”唐纳德察觉出青春的脸色有些不对，他放下孩子，又紧紧地把青春拥在怀里。“是我不好，这一次走的太久了。”
“威廉爸爸能自己行走了。”青春擦了一把眼泪，转移了话题。
“你做得好！”唐纳德又低下头，在青春的头发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蓦然发现，青春原本乌黑的秀发里，又增添了好多白发，他一阵心疼，又怕青春知道了伤心，什么都没有说。
唐纳德的这一吻，又把青春心里的冰给吻化了。她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急忙对唐纳德说：“桑德拉来了！”
“我知道。我想她一个人过节怪冷清的，就让她来家里和我们一起过吧！”
“下一次，家里来什么人，你要提前告诉我，以免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感恩节就是全家团聚的日子，以后她只要在这里，就叫她一起来过。”
“什么时候她成了你的家人了？”青春就差没有提醒唐纳德，她还记得，曾经是他告诉青春的，桑德拉不可信，似乎唐纳德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算是吧！好啦，亲爱的，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啊？”
夜色已沉，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人在外面逗留了，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节日的烛光。唐纳德点燃了炉火，熊熊的火苗照亮每个人的脸。桑德拉对青春准备的晚餐赞不绝口，也对唐纳德在短短几年，就摆脱了财务危机表示不可思议。
“这些都是黛西的功劳。”唐纳德往嘴里送进一勺红莓苔子酱，毫不掩饰自己对青春的佩服，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像她一样能干。”
“能得到你的赞美可不容易啊，你可是苛刻惯了的。”桑德拉狡黠地一笑。
“真心话！我很为她骄傲。”
听着他们的对话，青春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左一下给唐小鸭夹块鸡肉，右一下给唐二小喂一口南瓜饼，来掩盖自己与他们无话可说的尴尬，还不时地问老威廉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老威廉很快就吃完了，要回房间休息。在青春扶着他回房间的时候，他悄悄地对青春说：“桑德拉不好，我不喜欢她。”
“咝——”青春倒抽一口冷气。“那你为什么还那么热情地与她说话呢？”
“我不保持礼貌，还能怎么做呢？”
“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把她妈妈的养老钱拿走，却不照顾她妈妈。我们都知道的。”
青春觉得唐纳德和老威廉的思维实在是好奇怪，明知道这个人品质不好，为何还要笑脸相迎？难不成没心没肺到不知好歹的地步吗？
还没等青春把这个问题想清楚，老威廉又对青春说：“这次唐纳德回来，要他把我这栋房子加上你的名字。”
“这又是为什么？”青春惊讶地问。
“趁我头脑还清楚，我要把我能给你的，都要用法律保障。”老威廉说话一如既往地平静，但是青春再也不会自信，她一个东方人，能从一个西方人波澜不惊的外表上，揣测出他内心的跌宕起伏。
丰盛的晚餐结束，青春刚要套上围裙准备收拾，唐纳德走进厨房，要和青春商量一件事。
青春一边系着围裙一边好奇地问唐纳德：“说吧，什么事？”
“桑德拉跟我商量，她来帮你照顾老威廉，然后住那间空着的小屋，你看可以吗？”
青春怔住了。
唐纳德或许猜到了青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所以他没有看着青春的眼睛说话，而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儿，继续往下说：“我常年不在家，你一个人照顾老人，又照顾孩子，还要装修房子，我希望你能有个帮手。反正那间小屋也是空着，就让她住呗。你去忙着装修的时候，她还可以帮你照看小鸭和二小……”
“唐老鸭，如果我说，这些我一个人都能应付过来呢？”
听到青春的话，唐纳德抬起了头，凝视着青春坚定的眼神，足足有十几秒钟，他终于耸了耸肩，说了声：“OK！”，转身回到客厅，又与桑德拉对面聊起天来。
青春放开了水龙头，假装洗碗。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客厅，把耳朵紧贴在墙上，努力听着他们的对话：“对不起，桑德拉，黛西不同意！你还是自己租房子住吧。”
“没什么！我想她也不会同意的。”桑德拉听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
第28章
目送着桑德拉的车子远去，消失在阒黑的夜色里，青春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这雪憋了一整天，到现在也没下。”唐纳德抬眼望了望天，嘟哝着，转身进了屋。
青春紧跟其后，关门之前也望了下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空，浓重的黛青色黑沉沉地压来，盯着看久了会让她不寒而栗。“明天是黑色星期五，看来真够‘黑’的！”。
唐纳德没有像平常一样，对青春的幽默给予回应。他心不在焉地在家里四处摸摸看看，好像离开太久，家已经变得陌生，他需要重新熟悉一下环境似的。
“你生我的气了吗？”唐纳德的细微变化怎么能瞒得过青春的眼睛。
“什么？”唐纳德如大梦初醒，转过头来看着青春，惊讶地问道。
“我没有答应桑德拉搬进来，你是不是觉得我驳了你的面子？”
“哦！”唐纳德放松了下来：“没有！其实我也是不想让她搬进来的，只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拒绝她。”
“真的吗？”青春终于放下心来：“这么说你是故意让我唱白脸？你怎么这么狡猾，好人都让你做了！”说着，就势抬起脚，想在唐纳德的屁股上踢一下。
没想到，唐纳德反应更加地迅速，反手一把将青春的脚抓在手里，“谁让大家都知道，这个家是我的太太说了算呢！”然后，做出要挠青春的脚板底的动作。
“哎呦，放开我！”青春见状，不禁急忙讨饶。“再不敢了，放开我！小鸭，二小，快来救妈妈呀！”青春扯着嗓子喊。
闻讯而来的小鸭子们开始了“营救”妈妈的行动，他俩一个向后使劲推着爸爸，迫使唐纳德松开了手，另一个爬上了爸爸的肩头，用小手挡着爸爸的眼睛，最后一家人嘻嘻哈哈地在地上翻滚成一团。
夜深了，终于打发了孩子睡去，二人激情过后，青春把头枕在唐纳德宽厚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唐纳德像用手指绕青草一样，不停地把青春的头发在指间绕来绕去。
“爸说桑德拉这人品质不好，你知道吗？”青春斟酌着话语。
“现在她彻底变了。”
“你相信一个人的禀性会改？”
“只要她不动我的奶酪，我管她什么禀性！”唐纳德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她一个人搬过来，过年过节孤零零的好冷清，请她来家里吃顿饭还是应该的吧，你说呢？”
青春想着紧接而来的圣诞节，桑德拉很有可能又被唐纳德邀请到家里吃饭，难得一家人团聚，非要插进一个外人来，不免有些扫兴，可是她不想一天里两次驳唐纳德的面子，只好敷衍地“OK！”了一声。
次日清晨，同一位公证员再一次登门。唐纳德满脸不解地望着青春。“你们又要搞什么名堂？”
青春把公证员迎进客厅，冲唐纳德一努嘴，示意他去问老威廉。没想到，老威廉自己推着助走器，蹒跚地挪过来了。
他对唐纳德说：“今天你和黛西都在场，我需要做一份公证，把我的这栋房子过户到你们两个人的名下。”
“威廉，”唐纳德直呼他爸爸的名字：“你不是早就把我的名字放了上去？我和黛西是夫妻，我的就有她的一半，哪里还用公证。”明白过来为什么老威廉要约公证员来到家里的唐纳德，语气有点不满。“难道你们不相信我？”
“不！不是不相信你！”老威廉急忙解释：“现在应该只属于你的婚前财产。我想确保黛西能有一半。”
虽然青春也觉得老威廉没有必要这么谨慎，但是她还是心生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威廉爸爸！”。见此情景，唐纳德无话可说。
公证员拿出准备好的文件，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地念了一遍，最后再一次与老威廉确认，他是否真地要Quitclaim Deed（产权转让）。老威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公证员的手里接过文书，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等圣诞节桑德拉再次如约而至的时候，她一改从前根本不屑郝青春的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这种改变让青春有理由相信，一定是她那位“鸭肚子里装不了二两芝麻油”的老公，把家里的一切都告诉了桑德拉。
“你是不是把爸爸转让房产的事情告诉桑德拉了？”果然，当青春向唐纳德证实的时候，他立即就承认了。
青春脸一沉：“你真是的，我们的家事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她在政府工作，法律文件方面知道得比我多。我就是随口问问，证实一下威廉所说是否正确。”唐纳德不以为然。
“你并不了解她，以后家里的隐私不要和她讲。”
“知道了！”
“明天威廉爸爸要看医生，我就不去了。你带着孩子一起去。”
“为什么呀？”刚才还懒洋洋歪在沙发上的唐纳德一下子坐了起来。
青春莞尔一笑：“惩罚你，谁让你大嘴巴乱说！”
不出青春所料，第二天唐纳德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早晨出发时衣冠楚楚的样子已经变得狼狈不堪。衬衫最上边的扣子已经敞开，领带歪到了一边，左右手各抱一个孩子先放下，然后再去接车里的老威廉。“黛西，你的惩罚达到目的了。真想不到你是怎么应付带两个小不点儿，再带一个坐轮椅的‘大婴儿’出门的？你是铁人吗？”
“这算什么！今天风和日丽的，你就叫苦？！” 青春把嘴一撇：“现在孩子都会走路，你比我轻松多了。想当初，下大雨，还有冬天冰天雪地的，二小还在小篮子里；小鸭刚会走路，一眼看不见就乱跑；我一个人，要打着伞先把威廉从车里弄出来，送进医院大厅，再把二小的篮子放在威廉脚边看着，最后回车里去停车，然后打着伞抱着小鸭进来才算下了车。等看完医生，上车又是一套程序，你能想象吗？”
唐纳德听着，一边摇头：“不可思议！无法想象！难怪威廉心甘情愿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出于真心的赞美，青春没有兴趣去一追究竟。随着唐纳德的收入节节攀升，现在他们的信用和贷款额度，可以在房地产市场上有更多的选择，她的心思都在新的一年里，期待能够有更多的“白菜房”上市，供她挑选；若运气足够好，说不定还能让她碰上一棵“翡翠白菜”呢。
世界上最从容的莫过于时间了。它不疾不徐地优雅前行，无论青春如何统筹地安排着日子，都避免不了手忙脚乱地尾随着它，又踏入一年的四季轮回。春雨量开始增多，大平原上的冰草，针矛，溚草，野燕麦返了青，为牛羊提供了来年充足的饲料。小麦和玉米带上的农民开始繁忙地来播种。沿着密苏里河，堪萨斯河的沿岸，生长着平原独有的东方三叶杨，开始密密麻麻地绽放出雪白的棉絮花，如丝如雾。待开到繁盛之时，远远望去，会以为季节错位，树木又被白雪覆盖了。门前的大核桃树又膨出新芽，怀着一枚枚绿色的小小果实。院子里，“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阳光下，柳絮飞扬，柳条儿闪闪发亮。在2011年的春天里，唐纳德和青春决定最后一次投资房地产。今后唐纳德的负担可以轻松一些，减少出差的次数，多陪伴两只小鸭子长大。
长期的卧床严重地摧毁了老威廉的记忆树。记忆的叶子一片片凋零，他的情况变得时好时坏。糟糕的时候，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原来写得一手流利的花体字，现在不听使唤的手，写出来的是歪歪扭扭的蚯蚓。他似乎对自己的状况无能为力，又不甘心，所有的不甘与郁闷又会凝聚成一股火，无端地发泄在青春的身上。一次两次，青春忍了。每当威廉清醒过来的时候，会后悔不迭，给青春道歉。青春又会不计前嫌地给他梳头洗脸，端茶送水。老威廉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一望就是大半天。只有小鸭和二小在他面前出现，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才会呈现出微笑。
小鸭和二小一天天长大，家里这方小天地满足不了两只小鸭的成长需求，青春把他们送到了私立学校，接受学龄前教育。原以为青春不再投资买房的唐纳德，正在筹划着换一辆大吉普，没想到青春转身把钱投在了孩子的教育上。但是，钱花在自己孩子的身上，他又挑不出青春的理来，心里不痛快又不敢跟青春抱怨，只能跟桑德拉诉苦。
“谁让你娶个中国女人，你不知道中国女人是出了名的‘控制狂’吗？真没有想到，她会把威廉叔叔的一切都一点点据为己有了。”桑德拉听了唐纳德的唠叨，毫不掩饰她对青春的厌恶。
“可是她并没有拿去给自己挥霍。”
“这就是她高明之处，让你们在不知不觉中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让。”
这一夜，唐纳德没有睡意，他的脑子里反复地回响着桑德拉的这句话。手机提醒有短信，他拿起来一看，是青春发来的：“威廉爸爸今天中午又没有吃饭，喂他也不吃。”“小鸭可能有点感冒，直淌鼻涕。”
唐纳德一看，摇摇头。除了老爷子，就是孩子，他和青春之间能够交流的话题已经越来越少了。想了想，他回复了一条：“你要照顾孩子，实在忙不过来，就送养老院吧！”
这一招果然好用，发过去之后，青春再也没有任何回复，也许她早已经累得睡着了。
她能不累吗！虽然不用装修房子，可是她比以前更加忙碌了。她报名做了学校的自愿者，两个孩子三天两头的亲子活动，都少不了青春的身影……同时她又记挂着家里的老威廉的一日三餐，必须正点赶回家做饭，完成家务。威廉越来越难伺候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配合青春，开始由着性子制造麻烦。青春辛辛苦苦给他做的饭菜，不吃不说，有时候甚至还打翻饭碗，对劝说他好好吃饭的青春说：“你滚！”
这一次，真正把青春激怒了。她怒目圆睁：“老家伙，你别忘了，你的儿子一直要送你进养老院，是我的一再坚持下，你才能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如果你还这个样子，就等唐纳德回来，直接送你进养老院吧，我可不会再留你！”
“养老院”和“唐纳德”加在一起，就像一个紧箍咒。每次青春念起，老威廉就会乖乖地按照青春的要求，该吃饭吃饭，该换衣换衣。
老威廉真地是糊涂了，他记不起来唐纳德已经有半年没有回家啦。青春也蓦然地觉察出，她和唐纳德之间的交流，除了每天干巴巴的几条短信，无外乎就是关于老爷子和孩子们的吃喝拉撒，虽然每次都以“我爱你，晚安！”“我也爱你，晚安！”来结束对话，可是这句“我爱你”完全是画蛇添足，因为整句话与“晚安！”的意思没有丝毫的分别。
第29章
唐纳德不在家的日子里，桑德拉来得很频繁。节假日，老威廉和孩子的生日，她是必来报到。每次拎上几块钱的蜡笔，图画书等小礼物，令两只小鸭高兴得小嘴合不拢，也会让青春感激不尽，临走都不忘把桑德拉的大手提袋，用水果，蔬菜，中国特色的小零食塞得鼓胀胀地让她拎走。
青春曾好奇地发短信问过唐纳德：“桑德拉的收入能有多少？”
“应该有五六万！怎么了？？？”唐纳德连发了三个问号。
“只是好奇而已。”青春想了想，继续打字：“你有没有发现，每次她来我们家都穿着同一套衣服？”
“同一系列吧。反正我印象里，她就没穿过有色彩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灰。”
“可是我为什么感觉她经济状况并不是很好呢？所以每次我尽量多给她带些吃的回去。”
青春婉转的描述并没有得到唐纳德的回应。
没过几天，青春接到桑德拉的电话。电话里，桑德拉心急火燎地说：“黛西，能不能借给我$600交这个月的房租？我的钱都押在了押金里，最近买了一些必需品，把钱都花光了。下个月一号才能开工资，房东不让赊账，否则就要把我撵出去。”
青春的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她早就预感得到，却最不愿意见到它发生的事情。借还是不借？这个缺口一打开，会不会以后没完没了？
“唐纳德知道吗？”
“知道！他说让我问你！”
唐纳德这皮球回踢得正中青春的胸口。
“你放心，黛西，我下个月一开工资就还给你！”桑德拉在电话那头都快哭了。
“好的！你要现金还是支票？”青春终于咬了咬牙，同意了。
“现金！我这就去你家取。”瞬间，桑德拉原本的哭腔又转成乐不可支了。
桑德拉拿了钱，对青春千恩万谢。等她离开之后，青春立即给唐纳德打电话：“我把钱给桑德拉了。”
“你真给她钱了？”唐纳德惊讶极了，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结果。“我是想到你一定不会借给她，所以才让她问你。”
这下轮到青春惊讶不已了，“什么？原来你不想借给她啊！”
“我又不是慈善机构。”唐纳德说：“我没有义务为她负责！”
“哦！明白了。”青春为自己做了件不明智的事情而感到懊恼，但转念一想，不禁埋怨起唐纳德来：“以后你答应别人什么事情之前，能不能和我先商量一下？否则，我可不知道你们到底心里怎么想的。”
得到唐纳德肯定的回答后，青春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问：“你以前的工资都是公司把支票直接存进家里的账号里，为什么这两次都是存的现金呢？”
“支票给个人了，我把支票先兑现，然后存的现金。”
“为什么？”
“这样不用等24小时支票被银行接受啊！”
“你急着用钱吗？借记卡里有钱你随时可以用。再说，你存的都是整数，你开的工资都是整数吗？”
青春生疑的口气似乎激怒了唐纳德，他不耐烦地说：“我就是取整存进去的呗。你在审问犯人吗？”
“你……”唐纳德这句话把青春噎住了。要说她不怀疑唐纳德那是谎话，按理说唐纳德工资涨了不少，即使他扣下了零头，账户上每月工资也应该增加不少。可是他往家里存的现金却没有增多，这不能不让她为唐纳德的不坦诚而生气。
“就是好奇问问呗！你若没做什么亏心事，你恼什么呀？”青春回了一句。
“我做什么亏心事了？”唐纳德满腹的委屈终于发泄出来：“我在外辛辛苦苦挣钱，手里一点现金都没有。一花点钱，就被你在借记卡上发现了，然后你就会说我乱花钱。我受够了！我是个男人，我想留一些钱给我自己买东西，不行吗？”
唐纳德的控诉就像是重锤，一下一下地敲碎了青春的心。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干了太多的粗活而变得粗糙的手指上，还沾着未干的面粉糊糊，那是她刚才忙着给老威廉做甜甜圈沾上的；两只小鸭子去上夏令营了，一个孩子800块钱，她连眼睛都没有眨就给报了名；唐纳德工作在外的开销那么大，只要和他的衣食住行有关，她从来没有过问过；甚至唐纳德的家人出了事情，说拿600块钱就拿走了。再看自己的脚上，一双穿了多年的皮拖鞋已经起了毛边，新的不过几十块钱，她却一直都没舍得给自己买。
“黛西，你在听吗？”青春的沉默令唐纳德不安起来，他不停地在电话另一边问道。
青春还是沉默不语，用左手摆弄着右手中指周围起的“倒刺”。她看着它碍眼，一下子扯了下来，疼得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伤口上，像在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火烧火燎地痛。
“对不起，黛西！”唐纳德的口气软了下来。“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兴。如果你还想让公司直接存支票，我下个月还让他们那么做。”
“我不知道你需要买的是什么东西，需要多少钱。既然你让我当这个家，如果你一次花好几百块钱，却不是为了吃穿住，我当然有权利知道你花在哪里，不对么？”
听着青春带着哭腔的质问，唐纳德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对不起！我不过是想买张座次比较好的球票。算啦，不买了。”
“要多少钱？”青春擦了擦眼泪。
“300块。”
“那你买吧！”
“真的？”
“嗯。”
“谢谢你，我爱你！”
“不用谢，我也爱你！”
放下电话，青春没有时间去计较委屈，因为有一大堆事情还在等着她处理。给老威廉的饭还没做好，必须在她出门前做好放在他的床头；出租房的空调不制冷了，她需要约修理人员一同过去查看；还有一个出租房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政府派人来检查，符合要求就可以出租了，她需要预约时间；中间她还要去接小鸭们回家。
忙活完这一切，等青春去接孩子的时候，孩子的老师劳拉笑眯眯地问青春：“有个为流浪汉捐款的义卖活动，你要不要参加？”
“好的！需要我做什么呢？”
“你可以做手工艺品，或者做甜点，你自己选。而且我们还需要大量的志愿者帮忙。”
“那帮我报上名吧！”
“谢谢你，黛西！”劳拉的蓝眼睛里满满的笑意：“反正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多参加这样的活动对你和孩子都有益。”
小鸭子们因为还没有到上学年龄，美国所有的学龄前教育都是私立学校。青春给孩子选择的是威尔大教堂教会下的一所私立学校。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不但是因为该校以学风正派，学术严谨而闻名，更重要的是，威尔大教堂是翡翠谷居民的精神之家，青春在“雀巢”的案子一事上早就有所了解。况且，她几乎认识这里所有的老师和教职员工，想到孩子在这样一个充满了爱心和信仰氛围的环境里成长，青春就不遗余力地为学校出着人力和财力。
可是，劳拉刚才的一番话，却让她感到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劳拉不应该不知道老威廉的情况，也不可能不知道唐纳德常年不在家，家里家外都是青春在操持，因为青春不止一次地和她提起过这件事。每次她听说青春竟然在照顾卧病在床的老公公，都会惊愕地长大了嘴巴，说：“黛西，你简直是个圣人！”可看样子，转身她就忘个一干二净了。
不过，翡翠谷里还是有人与劳拉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他们对青春的所作所为由衷地赞美，并对老威廉羡慕不已，邻居琳达太太就是其中的一位。她常常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晒太阳，青春家的后院就在她的眼皮底下，青春每天的行踪她都看在眼里。她看到青春推着老威廉到院子里晒太阳；看到青春带着小鸭们在草地上玩皮球，荡秋千；看到青春在烈日下在菜园里辛苦劳作，甚至看到有一次因为屋顶漏水，青春还爬到屋顶上查看……
琳达太太时常在心里感叹：“想不到那么不靠谱的唐纳德，居然给自己找了个靠谱的太太，还给老威廉找了个女儿。”她再想想自己，儿女一大群，也不过是逢年过节回来吃个饭而已。自从老头子走了之后，家就更加冷清了。她从来不敢想自己哪天若像老威廉一样不能自理怎么办？想想就不免心里一阵凄凉。
青春也看见琳达太太就坐在自家的阳台上，望着自己忙碌。她会挥挥手问好，有时还会跑过去喝上一杯琳达太太特意给她泡的印度药茶，因为琳达太太以为印度的茶与中国的茶都是古老的东方茶叶而没有分别。急匆匆地与琳达太太说上几句话，青春又要跑回去继续干活。琳达太太非常心疼地说：“歇一会吧，孩子！活儿是干不完的。年轻人，去找朋友玩玩，或者度个假，放松放松，把孩子放我这里。”
年轻人！琳达太太无意中冒出的这个词，像把刀子，直捅青春的心窝。她唯一不用努力就收获的只有年龄。不经意间，又是两年过去，她郝青春已经马上是40的人了。几年前，她还在感叹自己在30岁嫁给唐纳德时的风华正茂，而现在，连39岁的年龄都让她回头羡慕不已，苦苦挽留。她的十年青春，就像毕加索的超现实主义作品，除了画面空间处理得好，被塞得满满的，给人的感觉却是不美。
她还有资格说年轻吗？也许有吧。毕竟生活在这样一个年龄不受歧视的国度里，连70岁的老太太都会被人称呼为“美丽的女孩”。可是，青春心里清楚，她的最美好的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除了这些年屈指可数的几次回家，唐纳德在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里特意请假赶了回来，并在酒店里订下了房间和烛光晚餐。青春下了决心把孩子交给琳达太太照看一晚上，并把老威廉的晚餐连带第二天的早餐准备好，让琳达太太按时给老威廉热好送过去。
这是有了小鸭子们之后，他们二人的第一次完全私人的空间。青春摩挲着浆得雪白的台布，餐巾，久违的感觉让她想哭。唐纳德看到青春的手腕上，戴着他第一次出差回家时，送给她的蓝宝石手链，在朦胧的烛光下，发出温暖又高贵的光芒，心头不禁一热。他伸出手， 邀请青春共舞一曲。青春羞涩地低头，像二人曾经热恋时候一样，甩掉鞋子，踩在他的脚面上，被他紧紧地拥抱在怀里。跟随着轻柔的音乐，二人轻轻地摇曳，唐纳德的热吻落在青春的唇上，脖颈上……
次日凌晨，青春从唐纳德的怀里醒来，晨曦微微发亮，唐纳德还在沉睡中。“叮咚”一声，唐纳德的手机传出消息的提醒。青春怕惊醒了他，急忙起身将他的手机设成静音。眼光不经意一扫手机屏幕，竟然是桑德拉发来的：“建立公司的手续已经办好，就等你签字。”
青春一惊，睡意全无。她回身看着睡得正香的唐纳德，思忖了几分钟，终于下定决心，打开了唐纳德的手机短消息记录。
第30章
墙角的光影在缓慢地爬升，渐渐地弥漫了整个房间，照亮了残留在精美水晶烛罐里的蜜蜡烛液。在暖阳的烘烤下，潮湿的香烛残液似乎像昨晚一样，隐隐地飘出了馥郁华美的香气。她至少在前一刻钟的时候，还在心存感激唐纳德，为她精心准备的浪漫，就像眼前这款法国百年经典香氛蜡烛的烛光一样，澄净透明不浑浊。这一刻，她终于看清楚了，烛罐里留下的哪里是蜜蜡，明明是未干的烛泪！
窗外，又是一年的人间四月天。十年前，就是在这样一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唐纳德在长城之巅，单膝跪地向她求婚。有长城作证，有上帝作证，更有她十年的功劳作证，她自信甚至刚愎自用到以为跨过去“七年之痒”这道坎儿，她与唐纳德的婚姻已经坚不可摧。
可是，真相给了她迎头一棒，打得她猝不及防。从唐纳德的短信记录上，她知道了，桑德拉才是唐纳德的“精神伴侣”。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总统枪支；大到他的工资收入，小到青春的发丝脚趾，包罗万象，他们无所不谈。每天他们之间的聊天短信，竟然比几个月里青春与唐纳德的短信都多。
更令青春震惊的是，丽贝卡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她竟然一无所知。短信记录显示，唐纳德在几个月前就收到了律师杰拉尔的通知。“绣花枕头”自以为很多年过去，案子不了了之，便偷偷溜回了美国。没想到，被里克发现，立即报告了警方。“绣花枕头”为了逃避刑期，将做为“污点证人”指证丽贝卡。杰拉尔还告诉唐纳德，很可能会追回一笔钱。
唐纳德在与桑德拉的聊天记录中，提到了这笔钱，甚至对于这笔钱的规划，都与桑德拉有过深谈，唯独没有与青春透露过一个字。在其他乱七八糟的通信记录中，青春也知道了，当她在为老威廉端屎端尿的时候，唐纳德参加了一个狩猎俱乐部；当她生着病还拖着虚弱的身子，抱着小鸭子们参加各种亲子活动的时候，唐纳德在与朋友玩滑水玩得不亦乐乎；当她在为买还是不买几十块钱的一双皮拖鞋犹豫不决的时候，唐纳德已经用青春不知道的一个银行账号，购买了几只崭新的猎枪。最让青春心寒的是，自己几次与唐纳德聊天，唐纳德以“困了，明天还要上班”为由与青春匆匆地道别晚安之后，直接回到了与桑德拉的聊天页面继续。
酒店在这个季节还供应暖气，可是温暖不了青春逐渐冰冻的血液。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冷得牙齿打战。她支撑不住身体，踉踉跄跄地地挪到床边，一头扎在床上，蜷成一团。
唐纳德被惊醒了。他被身边青春冰冷的身体吓了一跳，心疼地把冻得打哆嗦的她拥在怀里，好奇地问：“有这么冷吗？怎么冻成这样？”
青春不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没有撒娇的本事的，她学不来也做不到，与其义正词严地与他对质，不如保持沉默。
“你没事吧？”唐纳德又把青春往自己的怀里挪近了一些，试图用体温迅速地温暖她。这个动作又让青春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看到的短信并不是唐纳德发的。
“你并不是因为结婚纪念日才回来的吧？”
青春的话一出口，唐纳德惊得坐了起来。他扳过青春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青春没有回避，迎着他的目光。
“叮咚”又一条短信的提醒响了起来，打破了二人僵持的对视。
“快回话吧，人家已经等不及了。”青春平静地说。
空气凝固了，房间里寂静得可怕。
“你还知道什么？”
青春也艰难地坐了起来，盯着唐纳德的眼睛，缓慢但是坚定地说：“唐老鸭，咱们离婚吧！”
——未完待续——
全文转载自瘦马牧歌的公众号“北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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