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第一偶像金庸去世了,为什么我却感到有些庆幸?

2018年11月01日 荞爸的澳洲来信


亲爱的微友:

金庸是我人生第一偶像,没有之一。

不凭别的,就凭他的小说让我在屁也不懂的少年时,不曾沾过半点黄赌毒,却尝到了什么叫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现在八零末、九零后写金庸悼文,首先涌现的记忆都是电视剧,再久远也就是古天乐演的杨过、吕颂贤演的令狐冲。

但我那一代都是读小说长大的,《武林》杂志版的射雕,宝文堂版的天龙,海峡文艺的繁体竖版倚天,常常是自修课藏在课桌下面看,回到家通宵不眠地看,寒暑假两遍三遍地看。

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可以用现代汉语营造古典语境的作家,有格调,不做作,又让人看懂。

每次读金庸,我就如化身为看到神仙姐姐玉像的段誉一样,都情不自禁要扑通跪倒,额头磕破蒲团,膝盖碎裂一地。

如果要我写读金庸的心得,各种人物个性、情节编排、世态描绘、以及背后的传统文化体系,恐怕写一年都写不完。

是的,他就是我的电、我的光、我唯一的神话。

但是,他的去世,竟然没有让我感到一丝难过。这并不是因为94岁就成了寿终正寝的喜丧,而是我对他的这个人并不感兴趣。

偶尔听说过金庸个人的一些故事,经营报业、追求女星、钻研梵文等等。

这些故事让我时而看到的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时而看到的是一个风流的情种,时而看到的是一个精进的学者,但从来都看不到一丝江湖气,跟他书中的主角都相去甚远。

他一个造梦的作家,但他的现实跟他所造的梦并没有多少重合之处,面对强权也不能像张无忌一样光明顶排难解纷当六强。

所以,令我魂牵梦萦不能自已从来都不是那个奋笔疾书的金庸,而是金庸书写的一部部作品。

张翠山之死让我流泪,是因为感受到了他维护义兄的深重情义;阿朱之死让我流泪,是因为感受到了她代父赎罪的不白之冤;陈近南之死让我流泪,是因为感受到了他对小宝这个流浪儿的温厚父爱。

而金庸之死,只让我感受到了一场集体用零碎记忆装点的遗体告别仪式,庄严的只有背景音乐,心情却一点都沉痛不起来。

对我来说,人死了,书还在,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而且他四十几岁就把最后一句丢给了一个妓女对嫖客喇嘛的回忆,此后这几十年我们又何尝期待过他能够提笔谱写新篇章的?

更何况,他老年昏聩做过一件事让我大为不满,那就是推出所谓的新修版。保不准再过几年他手痒不辍,推出个再修四修五修版。所以,他的去世反而让我心生几分自私的小庆幸。

下面贴一篇一本正经的旧文,说的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他的新修版《天龙八部》。




空使嫣然成默语,妄将秋水荡春心


十年前就听闻老金忍不住手痒重修了他那些不朽名著,把七零八零后的旧梦碾得七零八落,基本一致的评论是老金老糊涂了,为了赚钱不惜毁掉数十年的声名。其实修书我也并不赞成,老糊涂也基本可能,但说他利欲熏心还是有待商榷的。


老金恐怕是个完美主义者,再加上树大招风,深深陷入那回肠荡气的武侠世界不能自拔的读者已把他当作神来顶礼膜拜,自然而然就求全责备起来,所以老金也没法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来推搪塞责了。而且老金年入耄耋之后,心境自然与知天命之前大不一样了,或许也想要在作品中加入一些对人生世相的自以为更加成熟的理解。


其实但凡浪漫主义的小说作品,有些错漏与矛盾在所难免,只要不损伤整体的气质情怀都是可以原谅的。老金当年在回应王朔时也曾说人人都会有“不虞之誉,求全之毁”,怎得十多年过去,心中还是对那么一点人生固有的遗憾耿耿于怀呢?


人二三十岁时是想象力最丰富的阶段,但凭一股天马行空的锐气构造色彩斑斓的梦境,年纪一大,禁不住世故的打磨和理想的幻灭,那一点浪漫情怀总会慢慢消失殆尽。因此窃以为五十岁以后就只适合做学术,不适合创作小说了,尤其不适合创作武侠小说。如老金这般年近五十还能有《鹿鼎记》的颠覆与重构,实在是不世出的天才,而从此封笔也是激流勇退的明智之举。不想到了新世纪,老金居然出此昏招。修得好不好姑且不论,但经过这许多年经久不衰的流传,那些人物的个性命运早已渗透入读者的奇经八脉四肢百骸,若要洗心革面重新审视黄药师与梅超风、李秋水与丁春秋的暧昧关系,只怕唯有到少林寺修习“易经洗髓”神功才成了。


又或许七零八零后也真的老了,也只有日显老态的心境才会对那一点过去的情怀恋恋不舍。所以新修版刚问世时,我便下决心就此封存记忆,不再去触碰那一池完璧般的春水,免得乍起的涟漪把美梦摇碎为水中泡影。但凡反对修书的金迷,恐怕多是为了这一颗怀旧的私心。


但是,正如古人有左传癖,今人如我这般有金庸癖只恐也大有人在。若是十年前,读金庸于我来说就如吃肉,虽然几天不吃也不会饿死,但定会心痒难搔,必欲尝之而后快。十年不闻不问移情别恋,终于一次偶然听见采访中高考状元说起平日的武侠爱好,立时记起那一段死心塌地的时光,就如段正淳听到旧情人的名字一般心中大起温存怜爱之意。想来鸳梦重温之时,虽然爱侣多了些淡抹的脂粉之气,但骨子里应当还是那个单纯清新的初恋情人。


广州、花城版的《天龙八部》新修版,装帧其实挺合我意,因为去掉了三联版那累赘的书皮。封面用名家国画甚是华丽,但每一册封面相同却显得单调死板。从前看的宝文堂的老版本,虽然封面是借用书中插图,但是每册各不相同,既古朴又灵动。


一路读下来,看到了十个以内的错别字和错标点,既不影响阅读,也不去管他。奇怪的是有几处增加的回忆情节,居然在段落前用了“往事依稀”外加黑框的形式,一开始我还以为印刷出错,但重复出现之后,才明白这是老金的新花样。本来浑然天成的一部小说,加上这样不伦不类可有可无的提示性符号,让人感觉异常的不协调,不知老金是何用意,难道还想掺杂一些剧本的写法?


听说这次修订改了《碧血剑》、《侠客行》等一些回目,但《天龙八部》却未作任何修改。以词为回目,每首都用词牌本意,当年初见之下只觉形式新奇、笔法老练,水准比《书剑恩仇录》时的不知平仄格律高了不少,就算是以旧诗词自诩的梁羽生恐怕也没有一首能够超越的。不过细读之下,既有“须倾英雄泪”、“挥洒缚豪英”这样不合谱的句子,也有“虎啸龙吟”这样放之各回皆准的词语,本该借这次机会修正完善的。但或许老金觉得自己的旧诗词水平也就止于此了,否则《鹿鼎记》也不会费尽心思摘录老祖宗的联句作为回目。


情节的重修主要是“补白”。关于“留白”和“补白”,老金在后记中谈了自己的看法,认为中国读者“注重实在的理性,对于没有根据的浪漫主义的空灵虚构感到不放心”。而我认为,中国人的文学艺术是有留白的传统的,尤其是诗词和国画,扑面而来都是空灵气息,相反是西方人较注重逻辑理性。老金精通国学,持有这样的见解是很奇怪的。


“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这样的结尾意境深远、余味不尽,整部书读完叫人怅惘不已。新修版用完全写实的手法追加了一些人物的结局说明,虽能够解决较真者的许多疑问,但再也没有回味的余地。据说《倚天屠龙记》“画眉落笔”的结尾也增加了类似的文字,在我心中,所谓画蛇添足,莫过于此了。


更何况这次增加的一些文字,有些并不是补白。比如说玄慈带领几位高僧去试萧峰的武功,然后在英雄大会前向萧峰自承就是带头大哥。如果他真的早就想这样做,那为何之前一直闭口不言,就算自承也不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呢?白白让萧峰受了许多冤枉委屈。老版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纠结矛盾深受罪孽煎熬的玄慈,而新版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貌似磊落坦然但举止行为不合逻辑的玄慈。


丁春秋与李秋水的私通也叫人大跌眼镜,恐怕是老金刻意追求“有情皆孽”走火入魔了。逆徒起异心弑师在武侠世界里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丁春秋这样卑劣的人品,又何必追加一段心理动机让表面上更加合理呢?神仙姊姊就这样被星宿老怪玷污了,心地纯洁的读者只怕都不是滋味。


给“降龙十八掌”加上十掌更让人莫名其妙,且不说“亢龙有悔”等招数都来自九九之数的《周易》,这样气势宏大的武功名称早已脍炙人口,成为知名度最高的武功之一,改动之下反而自毁长城,让读者对经典产生怀疑。


争议最大的改动自然是王语嫣回到了慕容复身边。说实话,我对旧版的结局也是不甚满意的,段誉身世揭秘之后,木、钟、王都有资格成为段誉的最终伴侣,单单选了王语嫣而把前两位抛之脑后,未免太不公平,段誉也有负心薄幸之嫌。而且在我心中,木钟二女一个率性、一个可爱,相比之下王语嫣只是一个空负美貌毫无个性的俗女子而已。新修版为了给段誉不娶王语嫣寻找借口,就让他纠结于是否该公开身世玷污父母令名,这本来也合情合理,但最后为了娶木钟二女,又向大理三公揭开自己身世,却让人看到一个自相矛盾反复无常的段誉。况且木钟二女已经被封为郡主,既然三公保守秘密,如何还能公然成婚?段誉这个人物之所以吸引人,全在一个“痴”字,对爱慕的女子都是出自一片赤子之心,绝不像段正淳般风流浪荡,但新修版的段誉对银川公主赠送侍女全然不拒,同娶木钟二女也心安理得,把之前塑造的书呆子形象破坏无遗,难道做了皇帝之后就会性情大变不成?王语嫣本就钟情于表哥,回到慕容复身边也无话可说,她虽是大花瓶但本身也温婉可人,却一定要让她妄想长春、推到玉像,令读者对其起厌恶之情,这般的形象颠覆也不免太过了。


新修版的另一特点是在一些章回后面加了大段注释。我认为作者为自己作品加注是应该适可而止的,容易引起误解的地方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便可,但老金似乎是气不过一些对旧版吹毛求疵的议论,长篇累牍地为自己辩解。有一段是解释元朝才开始有的香疤为何会出现在宋朝的虚竹身上,其实这个问题原文已经增补了说明,又何必再另写文章驳斥?写便写了,却东拉西扯不着重点,居然说道科学家应该思想开放活泼的话题来了,似乎是老年人的唠叨病犯了,又让人觉得少了大作家的气量风度。“老娘又不是少林寺和尚,老娘爱烧俺生的儿子屁股,你外人管得着么?”这样强词夺理的话,更不是讲究客观实据的注释所应有的。


该不该重修,这都是出于作者和读者的私心,一个要追求完美,一个要保留情怀,但能不能重修毕竟是作者自己的权利,读者可以自选版本而观之。不过,重修过后的效果如何,这该是读者说了算了。从网上的评论来看,金迷们对新修版是大多数不买账的。金庸用老年人的心态来审查自己年轻时的作品,从才气纵横的才子变成了雕章琢句的工匠,就如同黄蓉从《射雕》里的叛逆少女转变成《神雕》里的世故妇人,纵然情节逻辑再圆融无碍,但总也不及质朴嶙峋的棱角能触动人心了。



荞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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