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未满14岁的朱夏妮还在读初三,却已经开始写小说。在一部叫《初三七班》的作品里,她以一则虚构的新闻开头:《我市初三女学生杀死其班主任》。
这个暗喻不全是一个叛逆期少女的狂想。在她位于广州满是教辅和试卷的房间墙上,恣意的涂鸦取代了励志语录——“去死,都去死。”
妈妈胡杨被吓到了。她是天主教徒,当过教育杂志的编辑许多年,对于如何培育孩子,她自认有坚实的价值观:让生命自然生长。还在新疆的时候,她常对夏妮说:“哪怕你将来上不了学,只要身体健康,能开心地活着就行啦。”
童年的朱夏妮近乎半野生地长大。平时,她每天保证9个小时睡眠,做不完作业就撒手不做了。假期,她在大山上数云朵,夜了栖息湖边,那里有一只小黑羊,胡子毛茸茸的有点扎。10岁的时候,自然迸发诗意之美,她写下第一行诗句。
7年前,朱夏妮离开了云朵和黑羊,随父母来到内地。随着她小学毕业升入初中,这个家庭很快就跌入了一个黑洞。这是一个由分数、小升初、培训班、奥数、竞赛等交织而成的庞大的机器,吞噬着三口之家简单的梦想和平静的生活。
母亲胡杨感觉到,她的“自然生长论”已节节失守。
见面礼
在广州繁华的五羊新城,朱夏妮一家是典型的工薪家庭。一直以前,爸爸主张“中庸”和“无为”,任孩子自由发展,不补课,不加码。妈妈胡杨辞职在家,专心陪读,她没少模仿孩子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帮孩子写作业。
朱夏妮在自由的空气里成长,小麦色皮肤散发着阳光的气息,她爱扎马尾,穿宽松舒适的棉质衣物。她愿意待在家里巨大的书柜前,写着稚嫩又天马行空的诗句。
朱夏妮文理科发展不平衡。朱夏妮有自己的想法:“初一先混上一年,初二想想,初三再努力吧。”但母亲胡杨在招生开放日去了学校一趟,就发现不能再这么“放养”了。“那人,黑压压的。”
那一刻起,胡杨的焦虑和更年期一起到达。她被冲进大潮里。最终,她凭着女儿排球特长外加两万块“自愿赞助”,把女儿送进广州市越秀区一所列居第二梯队的中学。
诗人朱夏妮就这样去报到了。她一进校门就发现气氛不对了,一块液晶大屏幕高高竖着,终日红字滚动放送着本校中考高考的捷报。一幅满墙的海报,密密麻麻的学生大头照,三成的优秀学生干部,七成的尖子生。
等级——这是朱夏妮在初中感受到的第一件事。成绩好的牛娃们荟萃在一班二班,“他们是另外一个楼,离小卖部很近,离厕所很近,做操也很方便,木地板,有防盗门。”她被分到第七班,普通班。
由于爱美剧和英文歌,朱夏妮自愿竞选为英语课代表。每天的工作就是追着同学要作业。一次还差点追到了男厕所。老师批评她收不来作业,同学们则骂她是“老师的狗”。
这是2011年9月,初一,学校给朱夏妮的见面礼。
开学一个月,她将心情写成了诗。“我无与快乐同在时/没人为我伤心”。做数学时则是:“天被锁在带着纱的窗外/那片可怜的融化了云的/渗了奶油的蓝色”。2012年3月7日,她被罚抄,哭着写:“我必须小声地哭/不让你听见/如果我的小黑羊在我身边的话/我可以抱着它”。
“写诗,写诗能进重点高中?”
老师们眼中,朱夏妮不属于一个符合传统教育的孩子。老师认为她“基本不做作业,不动脑”。老师希望每一个孩子:要乖,要努力,要考高分,要升学率。
在当今幼儿园和小学,越来越多的家长希望孩子享有更多娱乐的时间,而非一味的语数英加培训班独吞天下。教育部亦在大力推广义务教育:取消“小升初”考试,完全就近入学。但这种理想的进化方向与现实发生了碰撞——小升初和初中升高中脱了轨。升学率,这个在台面上消失了的字眼,仍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祟。
胡杨再也不敢奢谈什么“自由生长”了,这个母亲变得片刻不得安宁。现在看来,女儿要顺利考上高中有点困难。她考虑过让女儿出国留学,但又犹豫,毕竟女儿还太小。
她决定把赌注往朱夏妮的兴趣爱好上押。
朱夏妮个子高,练长跑,体育老师想让她进排球队。母亲先是不答应,但听到一句话时,她动了心:XX中学特招排球特长生。
胡杨还让女儿学小提琴,一学七个年头。据说小提琴可以锻炼孩子的数学思维能力,这是朱家的弱项。于是常常夏妮练小提琴,妈妈在旁边瞪大眼睛守着,乐谱上全是孩子干了的眼泪。
在朱夏妮11岁的记忆里,哭,是她一直以来维持自身情绪平衡的减压方式。有一次,她一边哭一边写,写着写着就跑神了,分行诗又冒了出来。
屡次实践后,朱夏妮得出结论:写诗比哭还管用。这年,她相当“高产”,写了一百多首诗。
对于女儿的写诗,胡杨摇摆不定。有时她举着夏妮诗簿,恍惚回到了年轻时听风写雨的那个自己,“写得多好啊”。
更多时候现实又猛地扯她回来。想到“体裁不限,诗歌除外”的高考作文。她不耐烦地扯过本子,提高嗓门放连珠炮:“写诗、写诗,写诗能进重点高中?”
“我妈疯了”
初二了,物理课、题海战术更是滚滚而来。几乎每天,胡杨都能接到老师从“校讯通”发来的短信,各科的信息。
“请提醒孩子复习今天化学课上学习的九个原子团!”“如果孩子自觉性不足,请抽空检查!”
胡杨印象最深的是政治老师的短信,像点犯人似的,把没交作业的、交了没更正的、马虎交差的不到位的挨个点名。还有小测验、评比的成绩,总在每个看电视、煮饭、翻书的时刻,粗暴地闯进胡杨的生活。
朱夏妮觉得妈妈越来越可怕了。听歌时,看电视时,上厕所时,玩手机时,妈妈的目光像一条绳子,牢牢拴在她的身上。为了督促学习,胡杨还搬到女儿的屋子里,上下铺睡觉。有时妈妈明明已经睡着了,突然腾地坐起来,站到夏妮的床头开始翻翻翻。看夏妮没有玩手机,便倒头,安然睡去。
“我的学习停下几秒,我妈就开始疯了,”朱夏妮说,“我都快痛苦死了。”
那些日子里,胡杨每天进进出出都在叨叨。眼睛里布满假想敌,火药味越来越重。她觉得女儿是在一辆战车上,可眼看着,女儿就要被战车抛下去了。
一次,胡杨向女儿发起了猛攻:“夏妮,我今天去菜市场了,你要考不上高中,妈妈就去给你租一个摊子卖菜。我都打听好了,那摊子多少钱一个!两万块一个!你就努力这几个月了!”
感觉到羞辱的朱夏妮冲进卧室,扣上了门——她已关过太多次门,除了厕所,家里的锁已经被父母撞坏了。
半天没有动静。爸爸推门进去,他头皮一阵发麻——22楼,阳台的窗户大开着。屋里没有人,只看见朱夏妮的拖鞋在窗台下面摆着。
父亲第一次这么大声直呼胡杨的全名,然后冲出了门。胡杨也懵了。“心扑通一下就像掉进了洞里了。”她到处找,最后在衣柜里发现朱夏妮。
女儿躲在里边,嘿嘿地笑着。胡杨却一下子哭了。
“模范”们
朱夏妮的学习生涯就像一个扭曲的莫比乌斯环。
常常是这样:日常学习——表现平平——母亲着急,学校加压——女儿发脾气、写诗、闹自杀——父母减压——日常学习。周而复始,无始无终。
年级渐长,朱夏妮越熬越晚,有时到十一点半还在埋头写作业。日常时候,朱夏妮继续写诗。2012年7月,《诗刊》杂志以头题发表了她13首关于学校的诗歌。
诗人王小妮配发了评论,她说:“中国教育所特有的、早被习以为常的紧张的教学关系,正被这风声鹤唳中的一个孩子敏感地体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