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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的时候,李一凡已经把国内最顶尖的手游发行公司都去了一遍,他的上一份工作是滚石移动游戏北京分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一个行业做到一个阶段,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平台可以承接你了”,这是众多手机游戏从业者创业的理由之一。他家住在望京一栋暗红色的高楼里,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偶尔会看着对面建起的那座醒目的银灰色办公楼,莫可名状的,有一天,他暗暗告诉自己:之后创业了,我要把自己的面馆和公司都开在这里。
这座办公楼由三座椭圆形的高塔组成,最高的一座达到200米,外墙上布满粗细不一的白色铝板,在阳光的折射下,带给人山峦的暗示,你也可以认为,那里竖着三个蛋壳。有人赞叹它的“性感”,有人诟病它华而不实。比起获得国际建筑奖的的设计师扎哈•哈迪德,地产商潘石屹在中国显然更出名,这位“望京第一高楼”的操盘者积极站台,力促望京SOHO成为全北京创业团队密度最高的区域。
望京SOHO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的,圣耀互动的CEO刘皓雷在2015年1月第一次过来看房时,这附近还非常冷清,他只觉得里面弯弯绕绕特别多,东一个柱子,西一个柱子,却没有哪两个房间结构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后来他还用了一个比较个性的方式看房——找几个朋友一起偷偷潜入玩“撕名牌”。而仅仅几个月之后,这里已经“热闹得像个集市。” 手游行业的整个产业链都在此聚集,外面的同行进来,甚至会顺便扫楼——把三座塔中的所有同类公司拜访一遍,而这最少也要花去一天时间。
网络金融、O2O、手机游戏、文化传媒等,这些行业共同构成着望京SOHO的喧嚣,刘皓雷形容这种情况是“势在聚集”,也有人说这是创业者之间的“抱团取暖”。让他有这种感觉的,第一次是在中关村,而第二次就是在望京,“中关村已经有些式微了,那里留下的都是老牌的互联网公司,但对新兴公司的容纳力有限。”而望京就在这时候异军突起,向创业者抛出橄榄枝,众多种子用户(比如触控科技、陌陌、百合网)先后入驻望京SOHO,政策、氛围都很带劲,让这里第一时间成为了创业的热土。它应时而生,就如同三只专门孵化这波创业梦想的蛋。
李一凡印象很深的,就是在2013年5月上映的电影《中国合伙人》中,黄晓明扮演的成东青就是在这里,搬着梯子、戴着手套,一盏一盏地拧熄电灯;望京SOHO出现在尽可能多的影视作品里,也曝光于所有社交媒体和朋友圈。许许多多年轻人,对这组“巨蛋”体现出异乎寻常的迷恋。就在今年,一名建筑学院毕业生有计划地避开所有保安和监控,爬上了望京SOHO“性感”的小塔尖,360度展示了峰顶的景色,为此他提前一个月开始进行两倍于平时的跑步锻炼,精确测算了内部桁架的高度和密度,以及立面的外挂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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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房产中介的张洋,最熟悉望京SOHO的历史,他清楚记得许多事情,比如租金的上升曲线,比如哪些公司聚集于此,哪些人来了又离开。2014年春季,周边满大街都是中介公司,张洋的说法是:“只要不傻,大街上转悠一圈儿都能签单。”那是房产中介的疯狂时期,创业的风潮无差别地席卷,“大街上碰到10个中介,8个是老板,2个是合伙人”,一年时间里,超过八成的中介公司被淘汰,而36万平方米的办公区间达到九成出租率,大约只用了9个月。
此时的望京SOHO,房租大约每月每平米8.5元,SOHO 3Q则是一个桌位每周1000元上下,高房租让许多创业公司难以承受,但它的标志意义则对求职者极具吸引力。
在望京SOHO随便找个小店坐下,你会感到改变每天都在发生。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故事,塔2五层的“北漂食堂”里,邻座就着一碗“北漂屌丝面”和“潇湘臭鳜鱼”的人在讨论B轮融资与人工智能;下沉广场商业街里的“小面1929”,是重庆大学的几个校友众筹所开,这已经成为常见的集资方式;手机电子支付基本上实现了商铺的全覆盖,没有现金,丝毫不会影响人的衣食住行;而一楼的“西少爷”做活动期间,曾经有人为了免费的肉夹馍,最终做了上百个俯卧撑;不久之前这里还有个美丽的姑娘开着粉红色跑车送果盒,却已经无法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因为在这片每天都在成就他,或者摧毁你的土地上,就连卖一碗米粉,都得标榜自己有态度。
每个工作日的中午,三座塔里的“塔民”们陆陆续续出门吃饭,中间的广场就变成了一个浓缩的竞技场,这里挤满了来望京SOHO做地面推广的工作人员,以及被他们吸引而驻足的人流。望京似乎是创业公司的最佳试验田,也是需要争相去抢夺的高地,概念花枝招展,创意层出不凶。比如PP大巴(提供定制大巴和班车服务)就把最多的线路开通在这里,《煎饼侠》剧组也专程过来给路人现场摊煎饼。中午在广场上溜达一圈,手机扫一扫,你可能得到的东西从一瓶饮料,一个转笔刀,到一次美甲,一套按摩。这还是只是“正常”的时候。“不正常”的时候,“竞技场”真的来过一群身着斯巴达装束的“角斗士”,半裸的国外男模,一水儿的平角裤和棕色披风,标配是6块腹肌,可惜故事的最后,大家只记得由于规劝无效,模特们被民警“强行制服”,却没几个人清楚他们推广的是怎样一款“甜心摇滚沙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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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这里人声鼎沸,亢奋的神经传染给每一个人,你听到活力、激情,和对未来的美好畅想。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依然在敲击的键盘声,和彻夜通明的灯火,会透露出它的疲惫。
李一凡有时会一遍遍地翻看手机里的某个视频,他不满3岁的儿子在里面挥舞着小手叫爸爸,然后指着公司里的广告牌,牙牙学语。对这个为了事业一直在赶路的人来说,或许记忆中孩子的吻才是唯一的知音。
2月决定创业的时候,正是李一凡人生的低谷:告别之前的工作,也告别之前的生活。当时正是严重的雾霾天,他一个人回家过年,兜里揣着几千块钱,天灰蒙蒙的,人也像被裹在了雾霾里,最难受的时候,就像一尾阴天里缺氧的鱼。他突然来了灵感:大家都向往晴天,何不以“晴天”为名注册自己的公司,他的手游公司就叫美刻晴天。没过多久,他又在楼下2层物色了一家门店,给一直打算开的“长脚功夫面馆”做准备。朋友开玩笑:“你摊子铺那么大,是打算赚多少钱?”
他白天在楼上的游戏公司工作到晚上8点,下班后去楼下的面馆盯到凌晨3点,面馆里需要一面LOGO墙,但“长脚功夫面”的字是朋友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人家建议他用亚克力板复制上去,但他觉得那糟蹋了心爱的小店,就自己默不吭声地把字放大打印了,用壁纸刀一个一个抠下来,毛笔字的笔触里都是细节,等他终于抠完一个字,抬头一看,3个小时都已经过去了,但一切还得继续,他把抠好的纸样找准位置贴在墙上,2B铅笔沿着边缘轻轻勾勒出轮廓,再用小号的勾线笔蘸着墨水,一点点填色,整个过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然而即使没有雾霾,创业的日子里,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仍然像个笑话,他团队里的另一个成员,3月之前还是一家创业公司的企业法人,那人创业2年多,每月只给自己开6000块的工资,远低于这个行业的标准薪酬,“2年时间里,他做了5款产品,卖掉5款产品,但整个人却瘦了30多斤”,11万卡的热量,换算成运动消耗,相当于完整跑完48场马拉松。
创业最怕的不是忙,而是不忙。有一次,李一凡签了个300万的单,团队初期人手不足,于是只能推掉了其他工作全力做这一项,可临到打款几分钟,对方公司开了个会,项目忽然就不做了。“4月25号到6月份,大家都没有什么活儿干,但每个人工资奖金照发。当时工资都得借钱去筹,还得和员工说:后面合同都谈完了,钱都打过来了。”他连着一周跑到对方公司去和人理论,没有结果的时候,就买个卷饼蹲在马路边,默默一个人啃完,这时候也不想再说话。
这种“坑”俯拾即是,另一次,一家大型游戏公司的人找他合作一个项目,开出很傲慢的条件,李一凡下了狠心,不合作了,千难万险也要自己搞出来。他对朋友说:“我是创业公司,我饿;他们在上市公司领工资的,对钱和饥饿没有感觉!”
然后,他就真的用了不到两个月把东西做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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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C社交电商平台need的创始人顾俊说,创业是一件苦嗨苦嗨的事儿,所谓苦嗨,就是“身体是苦的,精神是high的”。见面的头一天晚上,他和人聊到了凌晨3点,第二天早上7点,还得起床。他思维敏捷,条理清晰,却依然抱怨“脑子的速度跟不上。”顾俊微信的签名是“冷静思考,快速奔跑”,但他又补充了一句,“创业最苦逼的事儿,可能就是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
顾俊是个看起来永远元气爆表的年轻人,他们位于塔3B座的办公室里有专门的零食角,散落在各处的沙漏用来保持每一次会面的快节奏,卷帘上印着各种激情洋溢的口号,其中顾俊最喜欢的一句就是:“与你们在一起,真TMD太棒了(Damn that is awesome)。”
Need希望汇集各种生活梦想家,他们或许每年都要飞行十万公里,或许睡过全球2000多家酒店,可能到过世界上300个以上城市,也没准就待在家里,但对50个品牌的彩色铅笔都有着透彻的点评。顾俊说:“现在年轻人的购物太枯燥了,我希望能够改变他们对于购物的期待感。”
顾俊的办公室里放着酒,有时大家都离开以后,他就关了所有的灯,一个人静静地小酌。“你给别人带来正能量,但负能量是需要自己消化的。”他举了一篇文章里的例子,“人开车的时候,很多人都喜欢停车后在车里多坐一会,开着音乐,让自己放空。”顾俊有时甚至在车里坐一个小时,因为推开车门,“就要面对公司的压力或家庭的琐事”。他还喜欢骑摩托车,回去的晚了,一个人在凌晨空荡荡的大街上释放压力。“当机器带着人跑的时候,是直接暴露在空气中的,你可以鲜明地感到与空气和风的接触,也就最直观地懂得,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出现严重的事故。这与创业何其相似。”
这条路上走到底并不容易,在望京SOHO,扩租与退租同时发生,房东带着租户看房的时候,有时会有意无意地提起某间办公室的众多前任们,如数家珍地说起某某公司是做P2P的,另外一家是做小额信贷的,谁在这里租了才一个月就离开了,临走时吵着闹着想讨回点装修钱;又是谁发展速度非常快,来了没多久办公面积就不够用,最后去别的地方租了一整个楼层。这儿的房租从每天每平米四五块涨到八九块,只用了大约一年,早期低价迁入的创业公司,有的耐不住水涨船高的房租而搬离,有的顺利进入新一轮融资,烧钱烧的风生水起。
FIKAFIKA咖啡馆的老板Susie之前是一名通讯工程师,因为先生曾留学瑞典,有北欧情结,于是开了这家北欧风格咖啡馆。三座塔有十多家咖啡馆,一轮轮洗牌,FIKAFIKA都顺利地活了下来,在望京SOHO众多的咖啡馆中,Susie是为数不多会坐店的老板,也因此,那些发生在咖啡馆里的故事总是离她更近。
每周,大约有三四对天使投资人和创业者在这里会面,甚至有的投资人刚下飞机,来不及放下行李箱就直接赶来,绝大多数时候,是天使们对创业者的方案做各种提问,但也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是由创业者占据主动权。Susie印象比较深的创业者是个女孩,两个投资人费尽口舌,而临走的时候女孩将他们送到门口,最后一句话是:“放心吧,我会考虑你们的。”
当然,这种情况只发生在极少数幸运儿身上。刘强的当代艺术社交平台ARTAND,是艺术类APP中毫无疑问的领军者,但他也是比较早从望京SOHO撤出的那批人之一,虽然得到了创新工场的天使投资,但新一轮的投资并不好拉,一位投资人这样去解释他的考量:“我在大街上找10个人聊天,有9个会有衣食住行的需求,他就能够成为我O2O的用户,但是我找1000个聊天,却未必能有一个人有购买艺术品的需求,这就是目前中国残酷的现状。”
既然现实已经如此残酷,为什么要执迷于这条路?让刘强受到很大冲击的,是他第一次去欧洲旅游的时候。当时他随意旅行房屋租赁社区airbnb上定了几家民宿,到了之后,发现即使是最普通的老太太家里,也都挂着很多原创的油画真品。在那儿,艺术就像桌椅、板凳一样是家庭必需品,但中国的无数家庭里挂着的仍然只有婚纱照与十字绣。“我们的上一代50后,他们忙着生存、赚钱,60后、70后,这一两代人作为消费的主流力量,大多数也还没有到精神层面去享受,而80后虽然有了精神层面的需求,但他们还没培养出眼界。”
刘强的妻子孙莹借助网络成为职业艺术家,这给了他创办Artand最初的信心。孙莹的创作风格起初并没有得到学术界和画廊的认可,但今天,她是豆瓣目前为止艺术类粉丝最多的人。“那时候各种美术馆、尤伦斯、美术学院还有很多画廊都会去豆瓣营销。但所有机构加起来的粉丝都没有她一个人的零头多。”
“一个可以实现社会价值的产品是不会缺商业价值的。”刘强这样告诉自己,也告诉投资人,“现在中国艺术市场的问题是消费习惯还没有培养起来,但改变已经在发生了,这个市场发展的快还是慢,取决于Artand——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在说大话。”问他创业以来最大的野心是什么,他说:“我希望让每年大量要转行去谋生的艺术家找到自己的出路,让更多的艺术品以更低的价格进入千家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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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艺术品市场相比,顾俊所在领域更容易受到投资人的青睐,虽然年纪尚轻,但need已经是顾俊第三次互联网创业,他相信坚持,但并不固执,“永远不要坚持一件错的事情。永远不要固执于一件你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从本质上说,商业是没有太大创新的。”
“最近认识了好几个90后创业者,低调、快速;反倒是那些高调的90后创业者,通常不怎么样。”因为年龄而被轻视,使他在之前的工作中吃过亏,他把自己打扮得更加成熟,而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并不愿意透露年龄,现在已经不介意了,“这个问题对我不重要,90后终将过去,正如当年的80后一样。”
顾俊的家境普通,有时候他的妹妹会把哥哥做了什么告诉老家的爷爷奶奶,对于他们来说,动辄几千万简直是天文数字,爷爷奶奶担心得特意打电话来给顾俊,“千万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儿!”在老人眼里,“不违法,怎么可能赚那么多钱?”
顾俊并不认为创业适合所有人,但自信会成为被选中的那个。“七八十年代,那些跟我们一样怀有梦想的年轻人,要遇到什么样的机会,才能在比较年轻的时候,就有人来投你,让你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的很大?我们创业是为了理想,但也一定要赚钱,并且一定要赚大钱。”他坦诚成功远没有那么容易,“可你发现创业这件事情,我已经迈出去第一步了,如果不坚持下去,反而更后悔。”
海明威说:“鱼钩的伤害不算什么,饥饿的煎熬以及跟一个它一无所知的对象较量才是根本问题。”他不是在形容这股前赴后继的创业大潮,但又契合了创业者的心境,“最害怕的事不是困难有多少,而是你根本不知道困难怎么就来到了你面前。”
在有着16平方公里的望京地区,望京SOHO就像个来自异世界的飞行器,它似乎偶然地降落于此,又在不经意中成就某种必然。这个巨大的飞行器是由梦想和欲望驱动的,水泥洋灰的壳子包裹着最不甘于平庸的渴望。这是个充满临时感的地标,并不存在恒星,但满天都是烟火,没有关于失败者的记忆,即使每天都有创业公司在生生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