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本文摘自《人物》杂志今年第二期的长文《患儿朱德庸》,有删减。每个人身上,都有童年留下的深深烙印。台湾著名漫画家朱德庸也是如此。他说:“我会画漫画,因为小时候受到的歧视,让我看清楚世界的假象。”
朱德庸:我只想抱一抱小时候的我
直到去年,朱德庸才知道自己患有亚斯伯格症,一种“没有智能障碍的自闭症”。最早的相关记忆来自幼儿园下午茶时间,每个小孩一杯豆浆、一块饼干,全班发发发,发到他饼干一定没有了,或者豆浆剩半杯。幼儿园郊游,所有小朋友都去,提前一天老师上门找他妈妈,能不能不要你的小孩去?妈妈向老师求情,这样对小孩心理影响太大了,你让他去,我叫他乖一点。他站在一边,听着她们对话。
“你想想看,我当时那么小。”54岁的朱德庸说,那些三四岁时曾困扰他的缺陷,现在仍然在那儿。
那一刻起,我原谅了自己
我小时候一直很不快乐,非常非常不快乐。小时候我觉得世界不是我的,但我又跑不掉。不管是我有没有能力跑、懂不懂得跑,我都会卡在里面。
我去舅妈家,拿一个玻璃杯倒水喝,正要喝,舅妈过来,把杯子拿走:“这杯子很薄,很贵!”另换一个很粗、很厚的杯子给我。那种感觉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一个人欢迎我。大人对我没有一丁点信心。
我对外面的世界没办法、没能力,只能回到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一个是画画,一个是虫子。院子里,所有的虫子我都玩过,那画面我现在都记得,一个小孩蹲在墙角,一下子跑到这个墙角,一下子跑到那个墙角。只有在虫子面前,我最自在,因为它们对我没有威胁感,也不会不接纳我。我不用在它们面前自卑,我和虫子是平等的。
我看人,像看虫子。大学时,我请同学吃火锅,一边吃,一边放音乐,音乐慢了,他们的筷子也慢,音乐快了,筷子也快,我就很乐。但我不喜欢人,很难参与人,人一多,我就不是我自己。我像一只海豚,放出一个讯号,又弹回来,没有回应——我和世界的交流是单向的。
小学五年级,我和一个同学去邮局,他很自信,跟我讲:“你去柜台问一下,××邮票出来没?如果没有,什么时候出?”我却从兜里掏出10块钱,那时是很大的钱,我递给他:“这10块钱给你,你不要叫我去问。”他看着我,眼神很奇怪,意思是,你问就好了,干吗给我钱?其实,掏钱出来,对我是一个很大的伤害,那等于说,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人。
你想,一个小孩,太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切事情告诉你,你是一个很蠢、很蠢的小孩,我很自卑。直到去年,我53岁,我终于知道我是亚斯伯格症,一种自闭症。那一刻起,我原谅了自己。
我换了3个补习班,该考上的都没考上。上私立高中,第一学期就被留校察看。我什么也没干,喝酒,跳舞,追女生。晚自习别人做题,我就一个人出去校园里走,因为我一道题也不会。
我沦落到最差的学校,居然警觉了,死马当活马医,拼命念书。高考前,我最好的朋友来看我,我很高兴。临走他跟我说,你没希望了,考不上的。说完就走了。那是我又一次看到人的恶意。本来我们都是混混,突然我要往上爬,他心里接受不了,所以他才来看我,要给我一棒。
我还是没考上大学,考上一个三专。去念的时候妈妈就跟我讲一句话,她说,你千万不要再被退学。结婚以后,我才知道我有识字障碍。所以我学不会。那些东西无法在我脑子里停留,第一行字看完,看第二行的时候,第一行已经消失了。
亚斯伯格症人与外界沟通有一点偏离,以为说清楚了,以为接收到了,其实没有。我的复健老师也有亚斯伯格症,我太太听我俩聊天,快要疯掉,她说,他讲一你讲五,他讲四你讲九,最好玩的是你俩还一直讲下去,但是从没讲到一起过。
我妈让我总在内疚中
亚斯伯格症是遗传的,我爸爸可能也有。
知道亚斯伯格后,我和爸爸的关系清晰起来。他从没像一个父亲一样向我传授人际间的规则,也不会跟小孩坐下来,递给你一杯酒。他永远安安静静。周日、放假,他没有应酬,待在我家的院子里,修所有的东西。拖鞋坏了他修,伞坏了他修,我妈妈一直骂,我们家什么新东西都不能买,因为所有坏的都被修好了。
他从没对我说过“你这个笨猪”,也没有逼迫我做任何事情。他离开之后我想,他是透过亚斯伯格来爱我的,你是这样,那就让你这样。
我妈妈却善于用一种使小孩内疚的方式教育我。我在家住了29年,日式房子的地板都是架空的,本身就像一个大鼓一样。大年初四早晨我跟我妈说:“我明天要搬出去了。”我妈一听:“什么?”咚咚咚从客厅走到后面厨房,我听她跟我爸说:“他说,他明天就要搬出去了,你赶快去劝劝他!”爸爸就走到客厅来跟我说,你是真的要搬出去吗?我说,对呀。我爸说,好。我就听到我妈在后面生气:“我不是叫你劝他吗?”所以我住了29年的家,我只跟他们说一声我就搬出去了。我结婚完全没有咨询他们任何意见。这就是亚斯伯格的好处。
结婚搬走后,常常很不安。打电话没人接,我立刻坐3个多小时公车回去看他们,其实他们是去打麻将了。我妈妈让我总在内疚中。
我会画漫画,因为小时候受到的歧视,让我看清楚世界的假象。妈妈对小孩的爱可能是有条件的,而亲戚对待你的方式就是社会对待你的方式,非常现实。
老师是正义的化身,往往最不正义,他的外衣让他可以滥用权力。你没有反抗能力,连表达能力也没有,只有承受,这就是真实发生在小小的我身上的事。我儿子要一年级时,我怀着极大的恐惧,担心我的经验在他身上重来一遍。
小时候我说话结巴,别人讲一句话30秒,我讲3分钟。老实说,不管亚斯伯格多不好,至少它取代了蠢。如果有时光机器让我回到小时候,我只想抱一抱小时候的我,我只想抱一抱他。
如果有一天我变大人,我可能就不会画画了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发觉我没有用漫画捍卫什么。其实我觉得我唯一在捍卫的是我的小时候。我小时候的状态,是真实。
我整个成长过程几乎围绕的都是假象,包括父母的爱。很多父母的爱是有所求的,而亲戚去掉亲戚这个名分之外,不会对你有任何期望,不会有任何包容。所以对我来讲真实最重要。
我和太太花大量的时间在一起,和一般夫妻相比,我们相处的时间可能是别人的3倍那么多。我们俩几乎总是窝在我们的小世界,一起伸出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缩回来继续过我们的生活。
人家问我对爱情婚姻是乐观主义者还是悲观主义者,我说我是旁观主义者,那是我的工作,我看到了,画下来。
但是就人生来讲的话,其实我觉得我是悲观主义者。我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被投放到这个世界来,一个人跌跌撞撞,有时自己撞,有时让人推着转来转去,有时人家背后拍你一下头,你转过来,他又在你前面拍你一下头。
认识我太太之后,像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被投放到地球来,两个同时被撞,同时被人转一转,拍拍头,有时我跟太太两人都会躺在床上沮丧,想不通,到底怎么一回事?我觉得好像再也没办法画下去。两个人讲着讲着,很难受。好像我们是在这个世界之外的。
我从来不是个称职的爸爸。我儿子小的时候我一天到晚把他弄哭。我从来不让他。在我的意识里,坐下去开始玩就是两个小孩的战争。我不但不让他,我还吓他。
有一次他哭着去找妈妈,我太太告诉他,其实你爸爸身体里住着一个比你还小的小孩。他那以后就没哭过,他说爸爸我让着你,因为你比我小。我儿子到现在都常常让我。他今年22岁,已经变成大人了。我好像没有变化。
如果有一天我变大人,我可能就不会画画了。
我晚上睡觉,只要躺下去就会想到飞碟。想到飞碟我就很心安,很快就睡着了。想象我在老家的床上,飘起来。全部是主观镜头,你看到屋顶越来越近,因为你往屋顶飘,你可以感觉到你一层一层穿过屋顶,先是墙,然后是夹板,然后是瓦,你就浮到空中,在你家屋顶上飘,你越高,视野就越广。
因为我常常去飘,有时候我两三岁,有时候我高中,有时候我二十几岁,时间不同,那里的房子、树都不一样,我可以把时间分成好几层。
对别人来说,想象的世界可能只有他真的闲得没事干,喝了酒,发了呆,才会偶尔出来一下。真实世界占他百分之九十的人生。我刚好相反,我花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把我的世界弄得丰富有层次。然后我就呆在里面,待够了才出来应付一下外面。
这个世界我是可以带着走的。我从台北到北京,我带着它走。我在飞机上,眼睛一闭就可以进去。我在里面可以跟猫狗说话,我可以跟已经失去的东西和失去的人重新碰面,碰到面,我们可以对话,我们可以一起做一些事情,一起走过一条街。
所以外面的世界只是我肉体生存的世界而已。
来源:《人物》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