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狮论”来龙去脉
“睡狮论”源起于西方基督教话语中常见的“唤醒东方论”,先是被清末外交家借用来阐释中国的外交姿态,继而被梁启超化用,并创作了一则关于“唤醒睡狮”的寓言。清末革命宣传家将“醒狮”立为民族国家的象征符号,将之应用到各种民族主义宣传之中。在各种宣传包装之下,“睡狮论”逐渐融入到民众的口头传播当中
唤醒论的由来
在中国,拿破仑睡狮论可谓妇孺皆知。可是,许多西方学者曾经彻底翻检过与拿破仑相关的原始资料,发现“无论法文或其他语言的任何一手资料,都没有记载拿破仑曾经说过这句话”。美国学者费约翰建议将唤醒中国论的发明权归于曾国藩的长子、著名外交家曾纪泽。
1887年,曾纪泽在欧洲《亚洲季刊》上发表“China, the Sleep and the Awakening”(中国先睡后醒论),文中提到,“愚以为中国不过似人酣睡,固非垂毙也”,鸦片战争虽然打破了中国的安乐好梦,然而终未能使之完全苏醒,随后乃有圆明园大火,焦及眉毛,此时中国“始知他国皆清醒而有所营为,己独沉迷酣睡,无异于旋风四围大作,仅中心咫尺平静。窃以此际,中国忽然醒悟”。据说此文发表之后,“欧洲诸国,传诵一时,凡我薄海士民,谅亦以先睹为快”。
但是唤醒论并非曾纪泽的发明,也不是针对中国的专利,日本、印度、韩国等东方国家,全都不约而同地被西方基督教文化所“唤醒”过。唤醒论是东西方对峙的文化语境中,基督教文化对于整个东方文化的一种居高临下的论调,是“文明社会”对于“前文明社会”优越感的表现。曾纪泽是个基督徒,他借用了唤醒论作为话题入口,目的在于阐述中国温和而不容欺侮的外交姿态。
据一位美国学者的大略统计,从1890年到1940年间,美国有60余篇论文与30余部著作在标题中使用了“唤醒中国”这样一种表达方式。可是,这些标题中所提及的唤醒对象往往是“中国龙”或“中国巨人”,从未有过“中国睡狮”的意象。那么,睡狮意象又是谁的发明呢?
宁选睡狮不选飞龙
梁启超1899年的《动物谈》讲了一则寓言,第一次将睡狮与中国进行了勾联。梁启超说自己曾隐几而卧,听到隔壁有甲乙丙丁四个人正在讨论各自所见的奇异动物。某丁说,他曾在伦敦博物院看到一个状似狮子的怪物,有人告诉他:“子无轻视此物,其内有机焉,一拨捩之,则张牙舞爪,以搏以噬,千人之力,未之敌也。” 还说这就是曾纪泽译作“睡狮”的怪物,是一头“先睡后醒之巨物”。于是某丁“试拨其机”,却发现什么反应都没有,他终于明白睡狮早已锈蚀,如不能更易新机,则将长睡不醒。梁启超听到这里,联想到自己的祖国依然沉睡不醒,愀然以悲,长叹一声:“呜呼!是可以为我四万万人告矣!”
虽然曾纪泽从未将中国比作睡狮,可是,梁启超却多次谈到曾纪泽的《中国先睡后醒论》,指实睡狮论出自曾纪泽。梁启超是清末最著名的意见领袖,文风淋漓大气,笔锋常带情感,在清末知识分子当中极具影响力。而曾纪泽论文的文言版虽曾在报纸刊载,但并没有收入《曾惠敏公遗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读到原文。
梁启超写作《动物谈》时,正流亡日本,因而睡狮论最早是流行于日本留学生当中的。1900年之后的几年,待唤醒或被唤醒的睡狮形象已经被赋予了唤醒国民、振奋民族精神的象征意义,反复出现于各种新兴的报章杂志,尤其是具有革命倾向的留学生杂志。
清末民族主义者之所以宁选睡狮不选飞龙,除了将龙视作腐朽朝廷的象征物,还与龙在清末所负载的各种负面形象相关,正如丘逢甲诗云:“画虎高于真虎价,千金一纸生风雷。我闻狮尤猛于虎,劝君画狮勿画虎。中国睡狮今已醒,一吼当为五洲主。不然且画中国龙,龙方困卧无云从。东鳞西爪画何益?画龙须画真威容。中原岂是无麟凤,其奈潜龙方勿用。乞灵今日纷钻龟,七十二钻谋者众。安能遍写可怜虫,毛羽介鳞供戏弄。”在诗人心目中,龙这条东鳞西爪的可怜虫,早已成为供人戏弄的对象,只有威武的狮子,才能用来代表祖国的形象。
睡狮论的传播
庚子事变之后,新兴知识分子萌生强烈的启蒙欲望。唤醒睡狮,以醒狮作为未来国旗、国歌的形象,逐渐成为清末革命家的共同理念。许多著名文人如高燮、蒋观云等,都曾创作《醒狮歌》。1904年4月出版的《教育必用学生歌》,收录了18篇“近人近作新歌”,其中就有《醒狮歌》两篇、《醒国民歌》一篇、《警醒歌》一篇。
20世纪最初几年,东京留学生明显掌握了民族主义革命的启蒙话语权。邹容和陈天华两位烈士的宣言式遗著,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睡/醒狮”以象征亟待崛起的中华民族。这是清末民族主义知识分子的两本必读书,影响非常大。
邹容《革命军》直接将中国比作睡狮:“嗟夫!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独立!”据说此书在上海出版之后,“凡摹印二十有余反,远道不能致者,或以白金十两购之,置笼中,杂衣履餈饼以入,清关邮不能禁”。
陈天华的未竟遗著《狮子吼》更是洛阳纸贵。作者写自己梦见被一群虎狼追赶,乃长号一声,山中有一只沉睡多年的大狮,“被我这一号,遂号醒来了,翻身起来,大吼一声。那些虎狼,不要命的走了。山风忽起,那大狮追风逐电似的,追那些虎狼去了”。作者还梦见两面大国旗,黄缎为地,中绣大狮;又见到一本大书,封面画一大吼狮子,题曰“光复纪事本末”。
醒狮符号得到了清末革命家的频繁使用。1905年,部分留日学生创办《醒狮》月刊,渴望能将醒狮形象写入未来新中国国歌:“如狮子兮,奋迅震猛,雄视宇内兮。诛暴君兮,除盗臣兮,彼为狮害兮。”此后,各种以“醒狮”命名的爱国期刊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如上海狮吼社先后发行的《醒狮》半月刊和《醒狮》月刊,山西大学曙社的《醒狮》半月刊,中国青年党醒狮派的《醒狮》周报等。此外,长沙、兰州、天津等地,均成立了以“醒狮”为名的青年社团,发行以“醒狮”为名的爱国期刊。
佛教用语中早有“狮子吼”一说,据说狮子吼则百兽惊。抗日战争期间,著名高僧巨赞法师曾在桂林创办《狮子吼月刊》,宣扬抗日救亡,在佛教界产生了很大影响。正因为醒狮符号暗合了传统文化中狮子吼的正面内涵,新概念得以毫无阻碍地与人们固有的心理图式重合在一起,得以迅速传播。“睡狮—醒狮—狮子吼”,代表同一主体的三种雄狮状态,自然也就可以用来指称同一主体——中华民族。
寻找西方代言人
经过了清末革命家不遗余力的宣传推广,睡狮很快就成了一个通用的政治符号,不仅模糊了知识产权,甚至模糊了它的所指,只要说到疲弱的中国、蒙昧的中国、潜力的中国、甦生的中国、崛起的中国,几乎都可以使用“睡/醒狮”来指代。
尽管有许多证据说明睡狮论源于梁启超的《动物谈》,但是由于梁启超与同盟会等革命团体在政治主张等方面的分歧,革命宣传家从一开始就有意屏蔽了梁启超的开拓性贡献。留日学生的《江苏》杂志,在1904年的一篇时评《德人干涉留学生》中特别提到:“德人者,素以瓜分中国为旨者也,数十年前,德相俾士麦(Otto Von Bismarck)已有毋醒东方睡狮之言。”这说明至迟在1904年,革命宣传家已经开始寻找外国政治家作为睡狮论的代言人。
1910年的《台湾日日新报》曾发表一篇“翻译”文章,假冒英国人的语气说:“盖今日之清国,非复前日之清国,睡狮已醒,怵然以大烟为深戒。”该报又有文章说:“昔日某西人,论清国之音乐,其言曰:支那人实不愧睡狮之称也,舞楼戏馆,茶园酒店,无一处不撞金鼓。”还有文章称:“ 纽约《地球报》称,人言清国为睡狮已醒者,伪也,彼亚东之狮,实今日犹酣睡梦乡也。”
1911年的时候,曾经有人对睡狮论做过追问:“西人言中国为睡狮,狮而云睡,终有一醒之时。以此语质之西人,西人皆笑而不答。于是乎莫知其何取义矣。”作者到处向人打听睡狮论的原始意义,均无答案,可知在清末的睡狮论中,不仅拿破仑还没有出场,已经出场的曾纪泽、俾斯麦等人,均未取得睡狮论的主导权。但把睡狮论的知识产权赠与“西人”,大概已经成为当时占主导地位的说法。
盖因国弱言轻,当时的中国人并没有自成一家之言的话语权,“惟告以英、德、法、美之制度,拿破仑、华盛顿所创造,卢梭、边沁、孟德斯鸠之论说,而日本之所模仿,伊藤、青木诸人访求而后得者也,则心悦诚服,以为当行”。明明是中国人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概念,却偏要请西方人代言,似乎非如此则无话语力量。这大概是近百年的屡战屡败之后,国人积弱成疾的屈辱心态之必然反应。
拿破仑最终胜出
拿破仑与睡狮寓言相结合的具体时间很难锁定。留学美国的胡适曾在1915年写过这样一段话:“拿破仑大帝尝以睡狮譬中国,谓睡狮醒时,世界应为震悚。百年以来,世人争道斯语,至今未衰。”可知当时的美国留学生已经将睡狮论归入到拿破仑名下了。不过,这一说法在国内似乎不大流行,朱执信1919年的《睡的人醒了》仍将睡狮论归在德国政治家名下。
粗略统计,至1920年,睡狮论的代言人已经有了特指的拿破仑说、俾斯麦说、威廉说,以及泛指的英人说、西人说、外国人说等,此外还保留着梁启超所提到的曾纪泽说、乌理西(吴士礼)说等。不同的代言人之间,无疑形成了一种潜在的竞争关系。
随着时间推移,世界形势不断变化,俾斯麦和威廉这些二流政治明星已经很难激起新生代的传播兴趣。而拿破仑的种种英雄业绩在各大媒体均有介绍,20世纪上半叶活跃在中国媒体的西方政治明星中,拿破仑可谓稳坐头把交椅。在口头传播中,只有公众熟悉的共同知识,才能为传播者所理解、接受和记忆,那些日益冷僻的知识和名字,很快就会被淘汰。1930年代,尤其是“九一八事变”之后,民族存亡之际,睡狮论再次获得广泛传播,这一次,拿破仑终于脱颖而出,成为睡狮论的惟一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