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樊伯阳
一
还记得2013年9月初,那个雨后的初秋的早晨,在首都机场那座见证无数离别的“紫薇辰恒”雕塑前,爸爸妈妈一直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这一走,万里之遥之外,就真得只有靠自己了。我心里总在嘀咕:“不就是出个门吗,以前坐火车回家,现在坐飞机回家而已。”嘴上却说着:“我一定照顾好自己,放心吧。”一步步向前走,走到自动扶梯口的时候回头一看,妈妈还在使劲地摇着手臂。想必爸妈也和此时的我一样,正鼻子酸涩、涕泗横流吧。
都说猛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会感觉自己很脆弱,我的这个感觉来得总是慢了一些。在多伦多的第一个夜晚,可能仰仗自己英语不错呢,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我来了”的豪壮感。心情很好地和一个西藏大妈在地铁里交谈着,这才算是第一次在加国英语被虐的经历。大包小包连拉带拽地到了住处,屋里“家徒四壁”,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没有桌子椅子,没有床和灯,甚至连杯具都没得有。东西也懒得收拾,心里早已对自己身处异国他乡而兴奋不已了。夜里12点多,向来正是我精神亢奋的时间,索性一个人走出去逛了。9月初的多伦多,风里已经透着一丝清冷。向多大校园走着,路上看见很多从夜间派对散场的女生们,还有在露天吃烧烤的光膀子的小伙子们。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夜里似乎才是他们生活的主场。
我为什么说年轻人们,我老了吗?
毕竟初来乍到一个地方,那种跨越千山万水后的陌生感和孤独感还是迅速包围了我。走在陌生的街头,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刺激异常敏感。交通信号灯一直响个不停,路上的人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空气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怪的味道。我还总觉得有人在审视我,仿佛在说:“看这个新来的!” 现在的我,想想半年前对一些道路、建筑和橱窗什么的保留的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排斥,总觉得好笑和幼稚。再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被审视或是被关注,我已经成为其中一份子,混在人流中,且行且止,自由自在。
二
记得在多大上第一节课,那是一间标准的大讲堂,一屋子的外国人,一个谢顶的教授,还有那种美剧中见识到的走廊中的小柜子,构成了我对学习的第一印象。正当我要火力全开准备开讲英语的时候,却发现英语已经退化成第N语言说不出来了:自己说的别人听不懂,别人说的也要重复很多遍。尤其是当两个外国人讨论的时候,那种无助感会让我质疑之前学的英语都到哪里去了。谢顶教授开口说话了,讲课的内容更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各种博弈论、国际理论和客套大话,我听得一愣一愣,坐在那里的三个小时,仿佛做梦一样,声音似有似无。回宿舍的路上,脑袋和脚步一样地昏昏沉沉。
出国之前,觉得自己来到这所学校就可以变得学术和一本正经了,但事实却又一次打击了我。当面对一天数十页而且满篇都是陌生词汇的阅读,或者是小组讨论而且小组成员还是辩论好手,或者在课上讨论5分钟后即兴演讲的时候,自己那份早已沉睡了4年之久的学习激情却好像加满了汽油而没加润滑油一样有劲儿使不出。还记得当时每日为看不完阅读、听不懂讲课而给妈妈念叨,甚至委屈到有哭气儿,总感觉自己不应该是这样啊。理想中的我,应该是义气英发,舌战群儒,挺直脊梁,畅游书海的!
说到和班里同学的交往,也是循序渐进的。刚来,总想对人表示尊敬,不知为何就把自己摆成了小弟弟的角色,张口闭口sir或者mam。记得有一次找厕所的时候,走过一个转角,撞上一个络腮胡子、身形魁梧的外国人,下意识地用自感很标准的美语问:“Sir,
where is theman’s room?(先生,厕所在哪里?)”后来才知道那家伙竟是同班同学,他耸耸肩,幽默地说:“Don’t call me
sir,haha. That is too big!(别叫我先生,鸭梨山大!)”
外国人都热爱去酒吧和办派对,半年来,不知道他们办了多少次狂欢的派对。周末去多伦多郊外的农场,凌晨在酒吧买醉,都是常态。原本以为自己的交友能力没有任何问题,和这些外国人打成一片是迟早的事情,但这半年来,我算是真正看得清楚了,虽然表面上热乎异常,真正内心里能做哥们和闺蜜的人少之又少。文化差异的事情真得比我原先想象的要大得多,大到政治观点和意识形态,小到看人的眼神和讲话的语气,或者是闲暇时间到底去酒吧还是去健身,都是差异所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也不会逼迫自己凌晨去酒吧然后举着酒杯在嘈杂的环境里用吼叫的方式和人“交谈”了。
这些文化的差异,我始料未及,也不愿接受了。现在的宗旨是:怎么舒服怎么着来。
三
年轻人,壮志凌云,血气方刚,觉得自己是来开辟新天地的,是来创造新奇迹的!也不屑于因为孤独而找对象,总是独自走在街头,去上课去图书馆去健身去购物。但是偶尔看到某一对恋人从自己身旁甜甜蜜蜜地走过,心里总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似的,说不羡慕,连自己也不会相信。于是乎,开始幻想如果我有女朋友,我该如何疼她,我的生活会多么美好。想着想着,目的地到了,又开始听讲看书流汗挑三拣四了。
这几个月过来,我的生活早已经定了型。之前想象得风生水起灯红酒绿,早已不是自己的追求,换为简单而且固定的镜头:每天健身房都能看见我,每次老师都能看见我,每周超市打折都能看见我。只不过变化的是,自己的心智、语言和生活能力。现在的我,面对挑战和打击,更从容;面对老外突如其来的交谈,更淡定;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麻烦,更麻木。
也还记得和这边的网络运营商一来二去的“你侬我侬”,每次打过去电话报修或者抗议不公平的账单,电话那头的印度哥哥总是一口d、t不分的南亚口音。一个没有开通成功的网络账号,竟然能拖到现在没有解决,我不知道该佩服印度哥哥的耐心,还是我日渐成熟的听力了。只是我欣然地发现,我不再对这些不公平的事情感到措手不及了,不再对接电话的是个印度哥哥而抓耳挠腮了,更不会对寄来的账单“呼哧呼哧”地生气了。
我的生活范围也同样比我预想得要小很多。我以为,来了国外,我就距离美国、欧洲和世界各地不远了!但事实是,我连偌大一个多伦多都没有逛遍,我的活动范围,西不过Dufferin,东不过Parliament,南不过Dundas,北不过Bloor,这样一个“矩形阵”,就是我这几个月来出入最频繁的活动区域,什么强大的美帝,什么高贵的欧洲,等着以后再说吧。当时那份冲劲儿哪儿去了?现在的我,倒是对散落在“矩形阵”中的各家超市的打折信息更有兴趣了。
四
更有个长久不息的话题: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想家,是每个留学生共同的心理。以前在家的时候并没有想得这么透彻,但真到想回却一时回不去的时候,才真真切切地知道了家的可贵与分量。抑或是羡慕于中国的繁华和热闹?NO!堂堂帝国主义发达国家,怎么会赶不上中国的繁华和热闹?可事实确实如此,走在多伦多的街头,我时常想到国内的楼比这儿的要高得多了,人比这儿也多得多了,到处都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经济增长点。可是再一想想,我们所想念的中国的繁华和热闹,又有多少是必须的或者是属于我们每一个自己的?这里面有泡沫吗?有虚影吗?有不切实际的美梦吗?如果我从踏实但枯燥的一个圈圈跳到一个热闹但浮躁的圈圈,对我又会有什么变化?会有什么意义?到底是好还是坏?
现在的我,生活习惯良好,作息正常。最幸福的时间就是健身后浑身酸痛赶回家做一顿富含蛋白质的营养餐,坐在电脑前看着老友记、和老妈聊着天。也会学习到精疲力竭,心中的充实更令人满足。纵使是一个人在这单调寒冷的加国冬天里,我依然幸福快乐着。
快过春节的时候,我给爸爸打电话,听他说到,老家的院子很久没有扫了,又要过年了,必须赶回去收拾收拾,扫扫院子,再在院子的大门上贴上春联,给奶奶上坟烧纸。听着听着,我的鼻子忽地就酸了,往年都是我帮爸爸干这些活儿啊,现在爸爸要自己爬高上低,像个小伙子一样忙里忙外。我多想能在他身边,这样他就能像个正常“老头儿”那样,坐在摇椅上喝着茶水咂摸着嘴儿,说:“小子,那边儿还有一摊活儿呢!”或者是他的常用句式:“我再看会儿书去。”
二十四岁了,头一次不在家过年,脑海里又是妈妈在厨房忙碌的场景。想想自己真不知道珍惜,这么多年,每天早晨都是妈妈第一个起床,做好饭然后自己做操做瑜伽,到点儿了就把我和爸爸一个一个地揪起来吃早饭。我也时常想起我那会儿,有时起得早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扒着厨房的门框边,撒娇地叫上一声:“妈妈!需要帮忙不?”妈妈总会说:“不用,玩儿去吧!需要了再叫你。”
从前的我,需要爸妈照顾,现在的我,没有长大多少,却总想照顾爸妈。我能干更多活儿了,让老爸歇着吧;我能做饭了,让老妈靠在沙发玩数独吧。可是,我不在家,不在他们身边,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五
有人说,留学也是座围城,外面的人想冲进去,里面的人冲出来。
但我觉得留学更像是爬山。每个年轻人,不管是追逐梦想还是随波逐流,面对横亘在面前的众多山峰,总想攀爬最高或者最诱人的那座,即使山后面的风景可能并不美丽,但依然义无反顾,只为了年老后什么山也爬不动的时候,不会后悔当初没有一睹山后的风景。
可事实是,当我们爬上了各自不同的山峰后,山后的风景似有似无,美丽虚幻,仿佛不走近些仍看不清楚,而这座山峰的峡谷过后,又是另一座山峰。我们只不过为了能见证我们所憧憬和幻想的美景,就义无反顾地继续上路,跋涉过峡谷,攀爬过山顶,去继续征服下一座山峰。身边的景色很美,但欣赏此情此景的人只有自己,也总坚信更美的景色仍在下一座山峰的后面。
纵使风景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也已经不舍得再回去了。于是,我们就这样,越走越远。
也许在若干年之后,在爬山的过程中遇到了生命中的伴侣,便停下了奔波的脚步,在路过家门口的那条河的上游或下游,建立起自己的住所,不近不远,只是一怀热情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