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回来,看到站台大幅剧照《锁麟囊》,美轮美奂的扮相,戏曲情结悉数勾起。很多雅韵不觉蹉跎于琐事中,却总会不经意间复苏。因为已然融为身体内一部份,西风吹不老,岁月荡不去。
听了几天的京戏,从程砚秋到梅兰芳,似唐诗宋词盈于水袖间,挥拂折挑,都作清韵流。
两个谦谦君子戏台上的较量更是精彩绝伦,却又彬彬有礼。多是程砚秋主动挑战,台上卯足劲,转身台下师徒之礼照行不误,依旧谦恭有加。梅兰芳被动承受,化骨绵掌,一切消于无形。
戏中戏,绝顶高手的对垒,高潮迭起,过瘾之极。
细听来,俨然两种风格,听众自是各取所需,没必要争个高低。
程派境超情至,已臻妙境。即使粗布素衫,也气韵非凡。那一唱三叹,能将心头滋味迂回百转千遍,犹余音袅袅。像极大观园里的林妹妹,表面弱风扶柳,不通人情世故的背面,却是洞穿尘世的透澈,不屑流俗的峻峭风骨。
梅派敞亮贵气。再多的情绪,一开口,便似温泉润过,怨气先丢了几份。似宝钗,去了她的世故心机,多了仁厚圆通。
儿时曾随父母听过不少京戏,第一部便是梅兰芳的《白蛇传》,每念及,父亲总大笑不止,本意是熏陶些许国粹精华,未料我不懂风雅,梅韵直接作了催眠曲,从头睡到尾。
父母很博爱,爱的不止是京戏,还有锡剧,越剧。王彬彬的《珍珠塔》,王文娟的《红楼梦》,《追鱼》,都喜欢。最爱越剧王派,唯独排斥京戏。
彼时不爱听,或许就是太过年少,只觉得节奏极慢,依依呀呀起了头,转身倒杯水,喝完,那边一句还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而今,却听得津津有味,几天都不舍离耳,大有相听恨晚之意。
许是迷王派,先入为主悦了那股轻吟慢拢间散溢的清幽之气,总觉得程派与之神似,感情占了上风。饶有趣味的是,程砚秋台下却豪饮不羁,卸妆后秀色丝豪不减。
可惜时隔太久,更多是弟子传唱。难得搜到原腔,也是但闻其声,不见其人,无缘其水袖之绝代风华。
单凭最酷似他的私淑弟子新艳秋描述,动人心目:“从不露手,裙子象一片铺开的荷叶,裙子长,不露脚,走圆场时裙子飞飘起来,轻盈端庄,美极了。水袖正、反、翻、抖、收都美而有感情。云手是双的,水袖也是双的。”
点开新艳秋的视频,期许还原些许风采。彼时的她已是古稀之年,声腔走板,不逊当年,深得程派青衣的精髓:柔媚中透出的那一缕清冽冷峻之气。
似莫愁湖畔夏夜轻绽的一池红莲,艳而不妖,浸染烟火,又隔开尘世,若即若离。或许那方舞台便是程的莲池,水袖是那一朵朵次第而开的莲花,而新艳秋是池边赏莲最痴的那个人。
他在台上舞,伊在台下看。伊在最美丽的时候,竭尽所能向他靠近,企图在他的莲池里也能开出一朵自己的花来,屡被拒之池外。
看他们的交集,似一部悲喜剧,又似一部励志史。一个从未受过程授戏,纯粹偷师的门外弟子,居然惟妙惟肖至此,如得真传。
天赋之外,源自数年如一日的痴守。逢程戏必到,默记在心,私下苦练。拜师无果,转投梅派,始终身在曹营心在汉,情系程派。
一腔热忱,跻身程门无望,负气改名新艳秋,唱程砚秋的戏,挖程砚秋的墙脚。看似不义之举,为出名不择手段,却也是爱慕入骨,痴到极致,宛若孩童,用另类的方式,吸引程砚秋的关注。逆反式的软反抗,其实更投射了她迷程派已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大师的区分便在于有常人不可及的气怀和胸襟,程不计前嫌,宽恕了她的任性,有心纳她于门下。可惜新艳秋因戏缠身稍事耽搁,未能及时行拜师之礼,之后便阴阳相隔。叹,命里注定无师徒之缘。
央视一套《京剧》里曾看到一个镜头,迟暮之年的她,坐在屋子里,和日常所见的老人并无太多区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不悲不喜,清瘦之极,落寞之极。
配一句画外音:“想昔日缠头似锦,貌美如花,贵冑王孙,谁不欲拜倒石榴裙下,而今其母不谅,夫也狱囚,门前冷落车马稀……”心没来由一揪。
一种情结,走了太久太远,等到以为终于可以抵达终点时,又擦失。绕了大半辈子的弯路,熬到73岁高龄,和程门传人联袂程砚秋经典大戏《锁麟囊》,程夫人一句你就是我程门弟子,激得她老泪纵横。
仿佛为爱守望多年,始终不得名份的女子,终于熬到登堂入室,却已是风烛残年,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悉数耗尽,让人无语凝噎。
也欣慰。可以如此心无旁鹜去喜欢,穷尽一生精华去投入,终有所成,众望所归,被誉为“程派艺术桂冠上的明珠。”
一个私淑弟子,赢得如此盛名,于她也是极好的安慰了。所以即使后来经历种种苦难,古稀高龄登台,水袖挥舞间的一颦一笑,依然足以令程派青衣戏迷心旷神怡。
有爱有梦的人总是美的,可以一生一世执念一个人一个梦,应该是超乎寻常的绝美了,因为有梦,心头那抹年少时的春绿,自不会轻易被惊扰,随时光湮灭。
《大宅门》里的白玉婷迷万筱菊的戏,浓到极致,戏人不分,融为一体,由戏及人,也一并迷上。托人求婚,奈万早有妻室,无意纳妾,索性和他的照片举行了一场盛大婚礼,令人瞠目结舌。
白景琪却如真正的嫁妹一样,打点得一丝不苟。性情里无畏世俗的果敢外,更是他对妹妹的疼爱有加。
《甜蜜蜜》里的姑妈,记忆里始终只心系一段往事:和影星威廉的相遇。每每说及,一脸的陶醉,颊角飞起背离年龄的绯红。
谁也无从探知那里面的真相,听的人都当她是自说自话的疯子。她旁若无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临了都没有走出自我织就的温存画面,依然绕不开那段往事,依然是满心的欢喜,娇嗲如怀春少女说及初恋的人儿:
“我这辈子最开心的那一天,就是威廉带我去半岛吃饭。我趁着他不留意,偷了我们用过的刀叉杯碟,现在偶尔拿出来看一下,仍然是很开心。可能威廉早就不记得我了,不过不要紧,我记得就行了。”
别人笑她太痴狂,她笑别人看不穿。一段画面可以缠绵一辈子到终老,真假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忆了一辈子,甜蜜了一辈子。
九十高龄的二奶奶,酷爱京戏,最迷新艳秋。生日宴会上,婶婶们拿来精心订制的唐装为她更衣,她摆摆手,指指里屋。叔叔明了她的意思,找出压箱底的那件戏服,给奶奶穿上。
放上新艳秋的唱片,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移步,她却执意甩开叔叔的手,水袖一挥,唱起来,她那里慢悠悠一个转身,这里叔叔们惊得赶紧上前,她水袖一抛,嗔怒扰了她的雅兴。我在一旁看得却是痴了。
爱一样东西爱到骨子里,爱一辈子,即使发如雪,也难消心枝漾起的春绿,西风吹不老,岁月荡不去。
新艳秋脸上的那一缕不悲不喜,或许就是枝头的新绿稀释了所有的前尘过往,只作一汪清流,缓缓流过心田,淡没了沧桑,也淡没了所有的恩怨苦痛,荣华富贵。
爱至深处,其实是一个人的事,和外人无关。叹也好,泣也好,不解也好,终不过这一程的路人。只需蓄满尊重之心,仰视之姿,震撼于这样的绝美,却无意靠近。
绝美,更多是令人绝望的绝,令人心碎的美。不若恬美。适度的喜欢,适度的美,淡淡浓,绿意,悠悠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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