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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彭博社 商业周刊中文版

2015-04-26

撰文：Max Abelson

编辑：余文俊

翻译：贾慧娟

　　她根本不用调整自己来适应高盛毫不掩饰的野心文化，因为她自己就是野心的代表。

朱莉莎·阿尔瑟(Julissa Arce)坐在高盛公司的办公桌前，尽量保持镇静。那是2007年9月。她的父亲在墨西哥塔斯科已病入膏肓，她刚刚跟姐姐通了电话，得知这个坏消息。阿尔瑟是高盛的衍生品部门员工，负责设计金融衍生品并卖给富人。她起身走到走廊，推开洗手间的门，把自己锁在一个厕所隔间里。

“应当一无挂虑。”她重复默念着《圣经》中腓立比书第4章第6节，然后站起身，洗了把脸，回去工作。她的同事不理解，为什么她不坐飞机去看父亲。阿尔瑟告诉他们，她的家人会告诉她父亲的情况，她可能明天启程。在高盛的私人理财部，没有人会流眼泪。

高盛的精英员工经历各不相同。有的是名校学霸，有的是海豹突击队前队员，还有的是高盛银行家的儿孙，甚至还有一位曾是非法移民。阿尔瑟就是靠几百美元买的伪造绿卡，在华尔街开始了她光鲜亮丽的职业生涯。在高盛7年来，她从一个实习生升到分析师、经理，然后到副总裁，后来成为美林(MerrillLynch)的总监。2007年，在接到那通电话的数小时后，她的父亲在墨西哥去世，她没有回去看望家人，因为非法移民的身份，她去了就不可能回美国了。

阿尔瑟11岁时从墨西哥搬到圣安东尼奥。尽管她刚来美国时几乎不会说英语，但她在几年之内加入了篮球队、垒球队、长跑队、舞蹈队和学生会，以及两个荣誉学生协会。她喜欢《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和《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她定期健身，可以举重68公斤过头顶。“你必须是超级A型的性格，”在华尔街以南3个街区的Ulysses酒吧，她一边喝了口啤酒一边说起举重，“举重赢不了我，我一定会赢。”

她根本不用调整自己来适应高盛毫不掩饰的野心文化，因为她自己就是野心的代表。她在2004年大三结束的暑假来高盛实习，仅仅几周后，她就设法与负责自己心仪团队的执行董事一起喝了咖啡。她对他表示已准备好接受更大挑战。“我想打篮球，满场跑的那种。”她说。实习结束时她给这位执行董事手写了一张感谢卡，他告诉她等待好消息。

高盛给她全职工作的邀约后，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涌上她的心头。她担心这家全球最著名的公司在验证她的伪造绿卡和社会安全号、采指纹并对她做背景调查时可能会发生的事。她经常做同样的噩梦，梦到自己坐在一家投资银行的办公室里被抓。然后她就醒了。

但高盛从未发现她的秘密。当时是2005年，正是成为这家华尔街最赚钱的证券公司23000名员工中一员的大好时机。“我有种天高任我飞的感觉，”她说，“我被接受了。”

她的父母利用到得州卖首饰的机会给她办了旅行签证，让她来了美国。她上了当地一所天主教会学校，立刻就显露了她的数学天分，最后她上到重点班。她记得，班上有个同学举手提问，一个墨西哥人是怎么可能跟上进度的。

阿尔瑟14岁时签证到期。“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说，“我成了非法移民。”她迫切想留在她现在热爱的这个国度，她跟父母提出让她的好友蒂凡尼(Tiffani)一家收养自己的计划。她的父母没有同意，她还建议付钱给一个与她的家人一起工作的美国公民同性恋者跟她结婚，父母也没有同意女儿提出的这个违心的建议。

她想发财。“我脑子里有这样一个想法，如果我可以努力成为富人，那么我是非法移民的事就不重要了，”她说，“我当时想，如果我有很多钱，我就会被这个国家接受。”

在2001年她高中毕业时，得州通过一项新的法律，允许非法移民学生上公立大学，并按照州内标准支付学费。5周后，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录取办公室主任写信告诉她，她被录取了。

她读的是金融专业。数学方程式“对我来说很好理解”，她说，“它们总是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没有任何模棱两可之处。我的生活中有太多模棱两可，所以我真的很喜欢金融。”阿尔瑟加入了学校的西班牙裔商学院学生协会，协会负责人回忆，当时的阿尔瑟总是干劲十足。阿尔瑟在加入这个俱乐部之前从未见过很多穿西装的西班牙裔男性，她描述这些男性时仍有一种对好莱坞明星式的痴迷。认识成功女性对她来说也同样重要。“我可以非常雄心勃勃，不达目的不罢休，但不会看起来贪婪和咄咄逼人，”她说，“有那么多超棒的工作，有那么多钱等着人挣。”该组织有一年4月授予她“未来百万富翁”的称号。

阿尔瑟的父母2001年搬回墨西哥，她接管了他们留下来的餐车生意。每周五，她都会坐灰狗长途汽车130公里到圣安东尼奥的集市广场，售卖草莓、奶油和肉桂口味的漏斗蛋糕。每周日，她会带着房租和学费再回到奥斯汀。

餐车失去它的停靠点后，阿尔瑟因为旅行签证过期而找不到新工作。没有工作她就无法继续读书。她发现弄到一个伪造绿卡出乎意料的简单。她跟一位室友坦白了自己的需求，这位室友介绍自己的男友给她，这位男友又介绍一个女人给她，这个女人让阿尔瑟去她家。阿尔瑟说，这是一个例行的交易，在一个普通的公寓里再普通不过的客厅里。她付了钱，拍了大头照，然后大约两周后，她收到了伪造的文件。

假文件非常管用。阿尔瑟用它们找到了工作，晚上和周末为奥斯汀一家借记卡公司做客服，并在一个美式足球职业联队做实习。这时她看到纽约几家银行有暑期实习的机会，薪酬1万美元。

“天哪，”她记得当时想，“这是我需要去的地方。”

在高盛，最重要的文件可能是公司联席主席约翰·怀特黑德(John Whitehead)写的“投行十诫”。“重要的人物喜欢与其他重要的人物打交道，你是这样的人吗？”第八条说。“不要浪费时间做我们不想发展的业务。第一条说。怀特黑德将高盛推崇能力、人脉、等级和尊重的文化写成条文，为公司志向高远的员工设立了努力目标，包括那些在他1984年退休之后好几年才出生的年轻人。

阿尔瑟通过一个名为“教育机会赞助者”(Sponsors for EducationalOpportunity)的非营利机构获得了2004年高盛的实习机会，该机构帮助西班牙裔和非洲裔学生获得银行的暑期实习机会。她在2005年毕业后获得高盛全职工作岗位。在纽约，她的事业有了一个非凡的开端，她受邀加入一个新的团队，为私人理财部门的客户设计衍生产品。这些金融产品有可能包括期权，指数每上涨一个百分点，期权价值将上升3%直到一个上限。阿尔瑟成为一名直接向执行董事汇报的新手分析师，她每天早上7点到办公室，比她的上司还要早，早餐就是一个花生酱或果酱三明治。

高盛很看重区分无关紧要的问题与重要问题的能力，或在重要问题爆发前预见到问题的能力，如果还有比这两种能力更被看重的，可能就是坚定不移地寻求机会。入职不久，阿尔瑟就获得了表彰她3项能力兼具的绩效评估。她提前几个月就和自己的上司谈话，问后者她需要做什么来获得好的年底评估，或做什么最容易获得升职。她个性外露，以至于一位上司曾建议她不要笑得那么大声。她总是穿一成不变的制服，于是同事们模仿她穿上毛背心、戴上围巾来拍照。

她还愿意做别人不愿做的事情。有一次，她打电话给同事为一项交易定价，旁边的同事听到她开始对电话那头的资深同事提高嗓门，因为她认为这位同事报的价格不合理。然后她开始大声喊叫。最终，一位上司站在阿尔瑟这边。

“朱莉莎正是华尔街公司想要的那种类型的员工，”她的前同事朱迪·萨尔斯伯格(JodiSalsberg)说，“难以置信的干劲十足，工作勤奋，对公司极为忠诚。”另一位前同事布莱恩·戴维·休斯(BryanDavid Hughes)说，客户开始打听她。她还对更年轻的同事提携有加。“公司有很多聪明人，大家都期望说一次你就应该明白，”30岁的休斯说，“朱莉莎是我可以去找她说‘朱莉莎，请给我解释第十遍’的那种人。”

阿尔瑟和她的朋友喜欢坐在Ulysses酒吧，看高盛的男员工如何跟女人搭讪调情。如果一个投行员工走过来，提到他的公司名字，她会问他在公司具体做什么，如果他回答说反正你也不明白，她也会尽量保持礼貌。然后他问她是做什么的，她会彬彬有礼地解释说，她在高盛为最富有的客户设计衍生产品。

阿尔瑟的秘密从未被揭穿，最大的原因或许是没人调查这件事。人们到了这一高度，会假定他们的朋友跟自己一样。同时被高盛录用的马克·坎贝尔(Mark Campbell)说，他知道阿尔瑟来自墨西哥，但他从未想过质疑她的美国公民身份。“在我看来，她似乎是什么都能搞定的那种人，”他说，“你就会假定一切都没问题。”

他用一个他加入高盛前在大学建筑工地工作的例子来解释他这么想的理由。有一天，一个身穿西装的人出现在工地上，一些工人作鸟兽散，以为他是政府派来的。“我知道那些工人是非法移民，”坎贝尔说，他现在任职于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我以为非法移民都是那些在服务领域工作、努力为下一代打拼的人，而不是在投行要成为世界主宰者的那类人。”

有时候，阿尔瑟感到很煎熬。“我感觉很不好，”她在2008年7月的一篇日记里写道，“我感到胃部每块肌肉都收缩在一起。”在高盛，国际经验很重要，她知道如果她出境，她的伪造绿卡就会露馅。有一次，她与伦敦的一位同事发生了一些争执，他建议她最好到英国办公室工作一阵。她说，这个建议很有道理。但她尽量拖延搪塞。后来她的顶头上司被调到伦敦后，阿尔瑟一方面担心公司会要求她跟过去，一方面为自己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而懊恼非常。

2008年，全球金融系统濒临崩溃边缘，高盛的客户都感到不安，公司陷入亏损。当年7月的一天，阿尔瑟打开她的邮箱，发现一封国税局(IRS)询问她报税事宜的信。国税局输入信息更正部门的一位运营经理要求她提供“更多信息从而准确地处理返税”。她把这封信放到壁橱里，努力忘掉它。

“这很可怕。”她说。后来她收到更多封信，她把它们也藏了起来。“你必须强迫自己生活在另一个现实里，假装它并不真正存在。”

如果有同事用异样的眼光看阿尔瑟一眼，或者如果她被突然叫到一间办公室里，她的焦虑就会达到顶点。“完蛋了。”她总是会想。有一天，她因为心不在焉地给一位客户做一笔日本交易时犯了一个错误。她想自己的职业生涯可能就此终结。

在其他时候，她忙碌得根本没有时间来担心。她原来以为升到经理需要太久的时间，而她升为经理后，立刻就开始努力成为副总裁。同时她开始与大学时遇到的一个人谈恋爱。她说，她喜欢他身体强健，还是个游泳好手，和他在一起让她觉得安全。

2007年她父亲去世后，她想过卷起铺盖坐上飞机去墨西哥，再不回来。而她的男友说，他认为结婚可能是一个解决办法。“我希望这不是求婚，”她记得当时这么对他说，“因为如果是的话，这样的求婚也太糟糕了。”

但这的确是求婚，而且她答应了。她的同事兼好友伯纳尔(Bernal)在她公寓的庭院里为她主持了一个小型婚礼，伯纳尔还是她的证婚人兼摄影师，她记得婚礼仪式简短而欢乐。

到2011年，阿尔瑟的年薪已经达到30万到40万美元（她不愿透露具体金额），并被提升为副总裁。结婚后，她伪造的绿卡换成了美国政府颁发的真正绿卡。她成为合法移民，白领精英，而且富有多金。但她并不快乐。从当年在得州卖小吃一路奋斗到在纽约卖股票衍生产品，唯一比这一经历更奇特的就是，她经常感到空虚。

当年她曾躲在厕所里焦虑地默念《圣经》来祷告，3年半之后，她拿着一张写有她奖金数额的纸走进洗手间。“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我总是以为这会让我拥有我想要的全部，”她说，“但我记得当时拿着那张写有我收入的纸来到洗手间，我的感觉却是如此空虚。”

她开始写博客，开头几篇都是在数还有几天她就要离开高盛。“我既紧张又兴奋，我想就像一个橄榄球四分卫球员在跟对手比赛时那样的紧张一样。”她写道。“我感到自己对整个世界负有责任，我应该去实现我的梦想。”她第二天在博客中写道。不到一周后她离开公司，写道，“现在是提出更多问题、希望也会找到更多答案的时候了。”

阿尔瑟探访了在塔斯科的家人，持墨西哥护照飞往欧洲，在北卡罗来纳州的罗阿诺克河划船。她想创办一家度假网站，帮助人们策划说走就走的旅行，她还想过创办一家帮助小企业获得社区筹资的公司，但两个想法都没有实现。她先生因为工作原因搬到外州，他们后来分居了。“生活就是适应改变，在尘埃落定后继续前行。”她在博客中写道。

2012年，她与一位在美银美林(Bank of America Merrill Lynch)工作的朋友一起喝咖啡时获知一个工作机会，她接受了这份工作。但工作内容与她原来设想的不太一样——大部分涉及项目管理和合规战略。她说，当她的上司不再与她有眼神交流时，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在去年5月被裁员。

如果不是在2013年看了电影《有证移民》(Documented)，她可能会回到银行业。该影片讲述的是在2008年获普利策新闻奖的《华盛顿邮报》记者侯赛·安东尼奥·瓦格斯(JoseAntonio Vargas)的经历，2011年他在《纽约时报》一篇文章中披露自己是非法移民。“这部影片讲的就是我的生活，我受到了很大启发，”她说，“我基本上就是跟随他的步伐。”

阿尔瑟今年3月搬到加州，担任非营利组织“定义美国人”的发展总监。该组织寻求保护非法移民权益，开展的项目包括动员报纸停止使用“非法移民”一词，而是使用“无证移民”。

该组织最近面临着移民权益方面的逆流。得州前州长里克·佩里(Rick Perry)当初签署了让阿尔瑟得以上大学的法案，今年他在艾奥瓦州的一个共和党论坛上说，“如果华盛顿不愿加强边境安全，得州将采取行动。”去年年底奥巴马总统宣布移民改革的行政令后，得州参议员泰得·克鲁兹(Ted Cruz)呼吁国会的共和党人“亮明你的立场并予以反击”。【巧合的是，克鲁兹的妻子海蒂·尼尔森·克鲁兹(Heidi Nelson Cruz)跟阿尔瑟一样，都曾在高盛的私人理财部工作。】

在华尔街数十万美元的年薪并没有让阿尔瑟感到安全。“我仍有一种耻辱感，认为我们所做的是可耻的，”她说，“我厌倦了为追求梦想、向上爬、获得成功而被羞辱的感觉。”

高盛首席执行官劳埃德·布兰克费恩(Lloyd Blankfein)发来了一份声明对本文置评：“如果我们可以给更多来美国求学，并希望投入他们的精力和技能来支持我们经济的青年才俊一席之地，岂不是很好？”据两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盛内部人士称，现在，高盛在背景调查流程中会对照政府记录核实申请人的信息。

去年8月，阿尔瑟在曼哈顿下城的法院宣誓成为美国公民。她当时有些哽咽，在背诵效忠宣誓词前不得不深呼吸。她在9月收到了新护照。

她在离开高盛后文了身，包括将左臂上的几个痣文成一条线。“我猜我总是感觉凡事都有原因，我必须把这些点联系起来，”她说，“这条线的意思就是救赎。”她把胳膊弯过头顶，“我总是喜欢这样睡觉，所以当我早上醒来时，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它提醒我，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感觉如何，我都已经被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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