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从一个有点黑色的案子讲起。
有个中年男子被他二十出头的儿子杀了。二十岁就娶妻生子的他,已使用暴力威胁妻子的性命许多年,这一天,他又在妻子睡前说了很过分的话。
大意是:我不如扭断你的脖子,让你只剩眼睛看得见之类的。他会打老婆,但是,大概都不会到害命的地步。不过,他凶光四射的眼神,总让全家人感觉他有一天说的将会是真的。
儿子当晚睡不着,在客厅来回踱步。他终于决定杀了他的父亲,他很冷静地进行,然后自己打电话报警。
其实这个男人因为对家人施暴,已经被通报过很多次。只不过,只要有警察和社工人员一来,他马上变成温和的笑脸。他常和一群师兄姐妹做义工、踏青,大家都觉得他是好好先生。在家里,却变成一个恶行恶状的加害者。
他不在了后,他在家里的恶行恶状都曝光了,认识他的人都表示:“真是难以置信啊!”
很熟悉的情节,不是吗?当一个人犯了大错,认识他的人总是很讶异,摇头说:“不可能吧?我认识的他,人很好啊,怎么可能?”
很多犯了无可弥补的大错的罪犯在法庭上也会表示:“当时像着了魔,不由自主,清醒之后,我后悔了……”
无论如何,在外人面前,做理想的自己是容易的。
在不觉得是外人的自己人面前,或在只有自己一人时,被酒精与其他药物催化,或被某些小小的事情大大激怒时,这些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把某个隐形枷锁打开,变成比较粗糙的自己。
有时落差之大,连我们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你的EQ很高啊。”当我听到有人这么赞美我时,我真的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心里明白,我的EQ还真的是天生差,实在差,非常差。只是我不想或不敢表现出来。遇到某些讨厌的事情时,我内心里的想法还真的很难听,当然还是不说出来为妙。
如今,看起来仿佛心胸比较宽大,比较不计较不记仇。对于说过自己什么坏话或恩将仇报的人,我也可以假装不知道,一样对他笑,那当然是思考过这才是最佳策略的结果。
比如说,荧幕上大家常见的某些专门靠嘴的人物,的确有一两位被我认为是“超级小人”,最好这一辈子不要有什么关联。但在职场上,还是要见面。我当然要有笑脸,虽然绝对不可能开口对他说什么重要的话,但也不必让他因为怀恨而找机会对我落井下石。
某次,某位小人还请我帮忙一件小事。由于是举手之劳,我还是帮了。“你真的好度量呀。他(她)上次在节目上怎么骂你,你不知道吗?”还好我没看、没听,看到听到,确实还会更生气。所以人家这么说,我也不查证,没亲眼看到的就当没事吧。
“不要太关心自己的新闻”是我在荧幕上还能存活的“乱世生存法则”。有的根本是有人故意挑起的事端,不回应,一下子就过去;不知道,心里也不会有阴影。所以,我绝不去搜索自己的名字。
当然这也造成蛮多笑话,当朋友用同情眼光看着我说“辛苦了”“你受委屈了”的时候,我还常真不知到底是哪件事。而我身边很熟的朋友,在明白我这个“装死”的习惯之后,也不会再打电话问:“这到底是什么事?”“你真的跟谁不合啊?”(记者高兴写我跟谁不合就写吧,随便!我也不必为了假装没不合,就装亲热……)
我有一群好朋友,相约大家不要问彼此被媒体披露的事,除非是好事!你若要说这是一群“鸵鸟俱乐部”也可以,但大家都忙,好不容易相见,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进厨房的人谁能不惹油烟?台面上的人谁没有被踢过?
不过,要说我EQ高,我心里明白,那是控制过的结果。我的脾气绝对不好。我只是决定不要发作。我必须坦承有些时候,我会听见自己心里在骂“三字经”的声音。很多话并不好听,只是我没有说出来。
讲一个比较温和的案例。
我的耐性其实也很有限。
比如遇到好久不见的朋友,结果他约你喝茶是为了推销保险或要你投资一个看起来像诈骗集团的东西。如果你回答:“我从不买保险。”(我当然有我的理由)他还会问你:“为什么?”然后你若解释完理由,他还会用他坚持的方法来说服你,这种交谈比念书时打完辩论赛还累。当两个人想要的东西完全不同时,谈话绝对不会有交集。
我后来用的解决方法是:如果我们不是很熟的朋友,要约下午茶,可否先说明来意。有些事情,就不要勉强了。如果我可以那么容易被说服的话,我就白活半辈子了。
当然,在过人行道时,如果有很没礼貌的车子按我喇叭,我的心里也还是会骂他一句难听话。没骂出来,但是我明白,我的心里还是有一股类似“暴力倾向”的东西。
我知道我性子急,不耐烦,更耐不住啰唆,虽然不表现出来……我的脾气一点也不好,只是越老越不易发作而已。我有些方法,可闪、可逃,可避开一些必然的窘境,只因教训多了,真不想承受发作后的副作用。
话说,我从杀人案开始谈起,要聊的就是你到底是谁,你知道吗?真的知道吗?
很少人天生就知道,都要经过多年摸索。事实上,大部分的人都处于似懂非懂的状况,而且有趣的是,我们对自己的认知,实在和别人所看到的不一样。
自以为是贤妻良母的人可能是个悍妻,也可能是个啰唆的女人。
自以为温柔的人可能用的是一种以进为退的要挟在控制别人的人生。
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人可能很自卑。
虽然大家都会说“走自己的路”,但自己在哪里?路又在哪里?总要跌跌撞撞,真正一路清楚的人不多。
忽然辞职去旅行,忽然转行去种田,忽然从文静书生转向极限运动。忽然,是因为在某个时间点看见了某部分的自己。
这个“忽然”,其实是靠长时间摸索才得出的自我认知。
活到终于懂得自己,或发现自己长久误解了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为了生活,我也变成了某种“里外不一”的人。
比如说,在媒体圈,我是一个靠嘴工作的人。其实我知道,我非常不爱聊天,不爱讲话。
有一段时间,经纪公司帮我请了司机,那位大姐真的很爱讲话。我统计过,如果我不刻意应付的话,我讲一句,她至少回十句。十句中有五句的意思是重复的,其他五句每一句都企图勾出一个可以聊很久的话题,每个问题未必集中在同一主题。
如果你不回话,她就开始像导游一样介绍路况;若你想让她安静一下,建议她听收音机,她还会就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像名嘴一样,发表一些很有自信的意见或评论。直到我客气地跟她说:“我刚刚真的讲了很多话,现在我必须安静一下,喉咙很痛没法聊。”同样的话讲了几个月之后,她才大有改善。
因为她总在媒体上看到我在讲话,所以她误以为我是个跟她一样健谈爱聊的人。
事实上,我是很享受安静的。唯有安静和孤独,才能思考。也许说自己安静,很多不熟的朋友会跌破眼镜,但一整天可以都不讲话确实是我生命中的真实写照,如果不是可以一个人安静很久,怎么可能写作呢?
一直到现在,那种无主题要聊的下午茶邀约以及漫长而没有结论的讨论会,还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
我了解自己对沉默的需要。所以,如果觉得自己身边太嘈杂,我就需要自己静一下。就算是坐在公园里看着天空也好,跑个步也好,看个书也好,给自己不必讲话的自由,才能减压。
“一个人会不会不安全?要不要我陪?”有时会遇到很热情的朋友这么说。我现在都会直接温和地说:“真的不用,我需要自己静一静。”
我真的不是那种很喜欢有人陪的女生。大部分时候我很享受独自一人的旅行,带着书和笔,如此而已,我和自己相处得很好。回国后,才有力气重新出发。
那些别人看似寂寞而无法理解其中乐趣的片刻,事实上是我生命中很自在的时光。年少时曾以为自己害怕寂寞,但硬要跟大伙儿凑合时,在众人里却更觉寂寞,思绪混杂。原来,和自己相处,才有助于我的减压。
了解自己之后,我坚持着,非有这些一个人的时间不可。在我每日的工作列表里,我会把我需要的个人时间也列出来。那是重要的空当,有这些可以只跟自己交谈的空当,我才能活得从容,所谓的生命质量,才不会不由自主地粗糙起来。
摘自《诸般不美好,皆可温柔相待》
作者简介:
吴淡如,台大法律系毕业,台大中文研究所硕士。台湾家喻户晓的电视台、电台节目主持人。她主持的电视节目《天天星期八》为同时段收视率榜首。多年来她主持节目、著书两不误,如今已出书五十多种,大都是畅销佳作,如《真爱非常顽强》两年内连续重印四十九次之多;《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由台湾著名导演杨德昌拍成电影享誉台湾及世界影坛。她本人已连续5年获金石堂最佳畅销女作家第一名,被誉为“台湾畅销书天后”。2015年新出版散文集《忽然出走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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