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爱你

2016年05月08日 美国新阳光国际




文|有个酒馆说书匠 宋至渝(飞机叔)  

图|来自网络插画《母亲》


01


大巴从县城开往市里,车子摇摇晃晃,母亲刚闭上眼又被惊醒。


我对她说:“你可以靠在我肩膀上。


她没说话,犹豫了一会儿才靠过来,但只靠了一小会儿,又把头摆正了。她一定是很不习惯,毕竟她这一生都是别人的依靠,从未依靠过别人。


她说:“如果是癌症就不治了。”


一直到最后她都还在为子女考虑,一个有担当的人,最害怕的是自己成为累赘,拖累家人。


我有点生气,告诉她不要想这么多,到底是什么病检查了才知道。在县医院只是确诊了胆结石,CT显示有肝门部占位,要去市里进一步检查。


离开县医院的时候,医生单独叫住我,让我要有个心理准备。


02


父亲从小就不顾家,我的生活里一直就只有妈妈。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太冷,我和妈妈一人睡一头,她把脚放在我肚皮上,我把脚搁在她小腿肚上,互相取暖;我从小就患有风湿,膝关节时常疼得整夜无法睡觉,她点燃酒精给我赶酒火,坚持了一年治好了我的风湿;夏天的夜里,我趴在草丛里捉蛐蛐儿,她借着月光从遥远的采石场背来石头,一砖一瓦的盖起了我们老家的房子。


所有这些时候,都是她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她所嫁的那个男人,从来没能成为她的依靠。


我大二那年,父亲和别人发生争执,把人捅伤后逃往外地。那段日子总有混社会的人满世界寻找我母亲,有好几次如果不是我机灵,我妈或许就被他们找到了。那段日子太过提心吊胆,开学后,我只能带着我母亲去重庆,她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找了工作租了房子。


我们就这样生活了一年,这一年,是我、也是我母亲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我每个周末都会过去看她,她也能做饭给我吃;我带她去过重庆很多地方,在每一个景点留下照片,这一年是她拍照最多的一年;这一年我磨去了自己的棱角,成为自出生以来脾气最好的自己。


这一年,我爱我身边的所有人,也爱我自己,却唯独不敢爱一个姑娘。




03


大一那年夏天,那个姑娘穿着一件深红色T恤走进我的世界,大概熟识一年后,已经很明白彼此的感觉,但我始终没有表白。


我不敢对任何人提起我父亲的事情,也正是因为他,我失去了爱一个人的勇气。从那时候起,我始终认为,我所喜欢的姑娘,无论她和谁在一起,总要好过嫁给我。我害怕接近她,但又抑制不住爱她,所以她说,她看不透我。于是对我一次次失望透顶后,她选择和一个对她很好的男生在一起。


她说:“宋至渝,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男朋友了。”


我说那挺好的呀,然后就没再讲话。


那天晚上和朋友去KTV唱歌,母亲打来电话,我躲到厕所附近安静的角落回她电话,一旦离开人群,情绪瞬间崩塌,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妈很担心地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就是你儿子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04


在市医院检查了一周,依然没能确诊,最后医生说,只能开腹探查。


我没敢告诉妈妈实情,只跟她说胆结石得做手术,告诉她不要怕。


妈说:“没关系,我不怕,麻药一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当睡了一觉,反倒是你和你姐,不要害怕。”


手术从上午九点左右一直进行到下午四点。中午的时候,主治医生从术中冰冻室出来,告诉我们结果很不乐观,是胆囊癌,癌细胞从胆囊发出并已侵及肝脏和十二指肠。医生说,一颗很大的结石堵住了胆管,胆囊反复发炎,最后癌变了。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像一座房子的老旧或一把锁的生锈,可能经历了很长时间。医生很可惜地说,如果能早半年发现,或许还有得救。


然后我就开始想,半年前我在干什么?


半年前我在赞比亚,收养了两只被人嫌弃的猫,下班和同事喝酒、打游戏,向姑娘汇报每天的生活,做着最无意义的事情,每周才给妈妈打一次电话。


于是我在日记里写过这样一段话:


也就是说,当我给姑娘写情书陪姑娘逛街的时候,妈妈正在离开我;


也就是说,当我喜欢的姑娘感冒了,我对她嘘寒问暖的时候,妈妈正默默忍受病痛的折磨;


也就是说,当我和兄弟伙在热闹街市喝酒敬友谊天长地久的时候,妈妈的时光正在无情流逝并已所剩不多;


也就是说,当我背井离乡去逃避对一座城市的记忆的时候,我就已经回不去了,妈妈她不会一直等我。




05


母亲出手术室的那天晚上,失踪四年的父亲回来了。我在医院门口见到他,带他进病房,他掀开布帘望着吸着氧气的妈妈。


他哭了。然而讽刺的是,我却不能哭。


知道结果后,姐也强忍着泪水,我就告诉她,如果你想哭,就趁现在,从妈出手术室那一刻起,就不能再哭了。


手术结束的时候,麻药药效就已渐渐过去,她听到医生在喊她的名字,然后听到我在喊她的名字。所以那晚的母亲其实已经醒来,她知道我爸来过。


在医院的时候,我试着给妈妈梳一次头发,梳子拿在手里,她却说我梳不好,非要自己来。那时候头发已经掉得很厉害了,她一边梳,我一边捡拾落在被单上的头发。


梳好后帮她扎个丸子头,她紧闭嘴唇稍带笑容的样子可爱的很。


入院的时候母亲八十六斤,出院的时候只有七十斤。回到家后我给母亲洗脚、揉腿,捏着她的腿一比较,发现她脚腕已只有我手腕粗细。直到那一刻我才开始思考,如此娇弱的身躯是如何将我抚养长大的?这就是为什么,“伟大”一词可以用在如此平凡、弱小的她身上。


从2月17号住院,一直到3月11号出院,我几乎每天都睡在椅子展开成的陪护床上,浑身酸疼。有天姐换我去休息,去朋友家的路上,我在公车上睡着了。


126公车是环线,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带我兜了好几圈。天黑下来后,回家的人多了些,我透过车窗看着他们,想象着他们回到家的样子,一定是甜蜜而幸福的。昏黄的路灯比医院白净的灯光柔和些,也温暖些,让人无家可归的感觉却也更浓烈些。


06


孩子和母亲之间有一根管子连接,这根管子叫脐带。母亲通过它把一切能给的交付给孩子,一天天、一点点输送给婴儿蹬腿的力量,然后在十个月后被剪断,母子之间便再也难有如此深的纠葛。


术后最初几天,妈妈身上插着四根管子,胃管、T管、腹管、尿管。2月29号,也就是术后第五天才把胃管拔掉。然后妈妈开始试着下床活动。她说,胃管插在喉咙里,比做胃镜还难受。


我陪妈妈走的最漫长的路,就是从医院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


有时候透过玻璃看着我俩的样子,挺有宿命感的。


玻璃里印出我俩并不清晰的身影,她披着羽绒服,趿着拖鞋,一步一步慢到像是回味了整个人生。我跟在她右边,手里拎着三个袋子,三个袋子分别连着三根管子,撺掇进她的身体里。


这是自打脐带剪断之后,我们之间再次由几根管子连接,竟是二十五年之后的事了。


除了第一次散步我扶过她,后几次她都要自己试试。我默默跟着她,保持着管子长度所能涉及的距离。这次,妈妈,我不会再走远!


工作后明白陪妈妈的时间不多,所以每次放假我都会去她工作的地方陪陪她,下班后和她一起走回家的路。


马路边的行道树隔着固定的距离,每走开那么远我就停下来等等她,看着她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我很努力的放慢脚步,可她依然跟不上我。直到在医院走廊里散步,我才终于慢得下来,才学着去跟上她的脚步。


可到底是晚了!


妈妈的同事说:“你儿子真懂事,时常还来陪陪你,我那儿子一回家就不着屋。”


我已经很懂事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可依然不够,依然不够。


我走得太快又走得太远,那些下班后散步回家的夜晚,那座依山县城里望不到头的台阶,都让医院里白净的灯光格外刺眼。




07


母亲有时候会跟我抱怨,她说上班好累,她好想休息。其实那段时间,癌细胞就已经开始扩散了,但她强忍着疼痛继续上班。


我站在她和电视机之间,笑着对她说:“妈,再给我两年时间,你就可以在家歇着,什么也不用干。”


然而讽刺的是,上天并没有给我两年时间。


母亲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


她就问我,那个以前每天都打电话叫你起床,催你睡觉,大冬天站在我家楼下等你的那个姑娘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的确是因为我爸的原因没敢跟她表白,但此后他杳无音讯,我就渐渐当他不存在,于是我试着去爱过她。


她接受那个男生的第二天给我打过一通电话,在电话里她哭了。本来故事应该勇敢地结束,但因为她这次哭泣,我们又纠缠了一年。


我误以为她和他在一起并不幸福,于是一次次去到她的城市见她。她单身的时候我从未牵过她的手、从未拥抱过她,这一切反倒都发生在她和他在一起之后。她送我离开的时候,和我并排坐在大巴上,我和她十指紧扣,那时我才知道她的手很粗糙,是因为她家庭很困难,从小干粗活,那一刻,我真的好像把自己全部的好都给她。


那时候是夏天,重庆变成一个火炉,她穿很少的衣服,露出大半个胸在我面前晃荡,虽然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东西,但那一次我没敢看她。大巴发动的时候,她不得不下车离开,顶着大太阳跟在车后,我不敢从车后窗看她。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就到这里吧。


她说,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


于是我知道,我不能再打扰她平稳的感情和生活。


她只是略带懊恼地问过我一句:你早干嘛去了?


我只能用微笑回应她这个问题,我从没跟她提过我爸的事情。


08


我们一家都因为我爸放弃了很多,比如我姐辍学,比如我从未开始的爱情,比如我妈一辈子都没得到过的依靠。但我没恨过他,我一直都告诉自己,如果他愿意浪子回头,一家团圆比什么都重要,毕竟相较于血浓于水的亲情,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然而当母亲查出癌症以后,说原不原谅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我发现一个更残酷的事实,那就是,我没法爱他。


那个姑娘结婚的前一天给我打过电话,因为之前约好,她结婚只要邀请我,我就一定会去的。电话里她问我是否在老家,但没说邀请我的话,转而问了些琐碎。我也没开口主动问她,于是就这样各怀心事结束了通话。


大概一个月后,我妈就检查出了癌症。


于是我就更加坚信,我所喜欢的姑娘,她所选择的归宿,总要好过嫁给我。学生时代的我觉得这世上只有我是好男人,其他跟我喜欢同一个姑娘的人都是王八蛋,但后来我开始觉得,这世上好男人挺多的,能让她幸福的,并非自以为是的我。


她新婚之夜下着大雨,我一个人坐在我家楼下的台阶上,写了一篇文章发在有个酒馆:


从今以后,我们会彼此互不打扰地度过余生,然后老掉、死掉,变成两堆土,幸运的话,你坟头的纸会飘到我坟头。若有这样的幸运,我会从残缺的纸里认出你的名字,然后穿过冰冷的夜和荒草丛生的岁月去见你,我们可以躺在风里聊聊生前,我们可以横穿石门大桥,去戏谑桥上散步的恋人。


关于我们的未来,其实我也幻想过。就拿新婚之夜来说,那天我们一定会很疲惫地送走亲朋好友,然后我会迫不及待地向你展示我对你的迷恋。我知道如果我要和你一起洗鸳鸯浴,你一定会很娇羞地把我踹出来,然后我悻悻然坐在书桌边,趁你洗澡的间隙写一篇文章,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阿宋床上的妞》。


我会从我们的相遇写起,一直写到床上;写你古城青藤般的美,写我三生有幸的运;写我们的争吵和安慰,写缘分未散的难能可贵。


我们一起经历的很多,在我写完之前,你应该就洗完从浴室出来了。我想,我会忘了文字和一切纯粹的东西,转而欣赏浴袍从你肩膀滑落的诱惑,极尽想象力去触碰一切淫荡和邪恶。


没错,关于未来,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时光流转如魔术般变幻,到头来,我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写这篇文章,巧合的是,你刚很疲惫又面带微笑地送走作为宾客的我(其实我没去参加她的婚礼)。


雨水穿过破旧的遮雨棚滴落在我肩膀,我在夜晚的雨幕里掩面而泣。


我依然想见你,即使唯一的机会是在死去之后,风散去的时候我们再去寻找各自的来世,并且再也不要遇见!


该怎么作结呢?就以海子的一首诗结束你的——那与我无关的——新婚之夜吧!


你在婚礼上

使用红筷子

我在向阳坡

栽下两行竹

海子《主人》


后来,我很想对我爸说:“那个姑娘,你儿子真的很喜欢她。”


如果他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家,我会相信自己有能力去爱一个姑娘,如果我没有从小目睹他对我母亲施加的一切暴力,我对婚姻也许不会有如此深的恐惧。


朋友劝我原谅他,我却发现原谅与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无法爱他。




09


前段时间,妈妈的主治医生说,药物已经无法控制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大巴从县城开往市里,在西部群山里穿梭显得好渺小,车上坐着一对母子,在这世上不被人知晓。


我对妈妈说:“你可以靠在我肩膀上。”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靠过来,只靠了一小会儿,又把头摆正了。她一辈子都是子女的依靠,从未习惯过依靠别人。


妈和爸有一张老照片,背景是村里的老房子,他们依偎在一起,笑得很甜,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对生活还有美好的憧憬。三十年后他们的儿子看着这张照片,哭得不成样子。


田维写过一句话,她说,即使生活有千种痛万种苦,在面对镜头的那一刻,我们还是选择了微笑的模样。


2015年妈妈生日的时候,我写过一句话:


妈妈,我更愿意你生于2015年2月28作为我闺女,也不要你生于1963年2月28作为我母亲。


对不起,我的母亲,和所有我喜欢过的姑娘,甚至包括我的父亲,因为我的懦弱,来不及爱你。


作者:宋至渝(飞机叔),有个酒馆说书匠。一个古典骑士。微信公众号:有个酒馆(ID: yougejiuguan)。本文在有个酒馆原创首发,转载请联系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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