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国际政治及美国研究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美国研究所退休研究员、原所长。以下是资先生2014年4月20日在21世纪教育研究院举办的沙龙上的讲话整理稿。
“我上学时教育界没有那么势利”
今天和大家一起讨论,因为很多人都觉得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我最近碰到郑也夫先生,他写了很尖锐的一本书《吾国教育病理》,批评中国当前教育。
现在我孩子长大了,家里没有小孩在上学,因此我没有切身的体会。但是我所听到的,父母有小孩上学的,都是纠结得不得了。究竟问题在什么地方?我就回头想我们上学的时候是什么情况,我觉得那是一个很自然的情况。当然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点的是,过去教育是很不普及的,农村有大量的文盲,大量的小孩是没有机会上学的。城市里的小孩大多数可以上学,起码上小学,择校问题没有那么严重,都是在自己住的区里上学,如果到远处,父母哪里有时间老远地去送孩子上学,所以都是在所谓的“弄堂小学”就近上学。
总的来说,我觉得现在的教育很不自然。教育应该回归人性,应该引发孩子自然的创造力,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有些外国的教育机构就觉得我们特别奇怪,“三好学生”,哪有一个学生什么都比别人好?别的学生,这个学生有这个长处,那个学生有那个长处,怎么就有一个学生或者几个学生什么都比别人好?这是不符合人的发展规律的。我们那时候当然也有考第一、考第二、总的平均分这样的统计,我们班也有学生特别棒,所有功课年年考第一,全面发展。大多数学生是这科好,或是那科好。经常考前三名的学生是全面发展的。但是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就那么了不起了,比别人高出很多。
我觉得我们那时候的学习方式是很自然的,当然碰见老师好的那堂课自然就特别喜欢。我当年碰到几个特别好的数学老师,讲的太好了,我们自然而然也被吸引进去,所以我中学六年最好的功课是数学。我当时上的学校是天津耀华中学,师资确实很好。因为校长(赵君达)很好,当时留美归来,哈佛大学法学博士,回国后在北洋大学(今天的天津大学)做教授。后来自己愿意办中小学,一共十二年,按照自己的教育理念来办学,然后他就应聘到耀华学校--这所学校原来是英工部局(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学校,英工部局是英国在英租界最高的行政机关。解放以后说外国人办学校是为了搞“文化侵略”,其实相反,是住在英租界的中国社会名流向英工部局提意见,说你拿了我们纳税人的钱,应该为这个租界做点儿好事。什么是好事儿呢,最好的事情就是办一个学校!所以是他们出钱办的学校。这个学校建筑和设备确实比较好,砖都是从英国运来的。1976年唐山地震,天津也地震得很厉害,就那个学校巍然不动。学校当时还设有实验室、大礼堂、室内体育馆。很少有中学有这样的设备的,所以我们当时的全市运动会总拿第一名。学生是全面发展的,但是我的体育很糟糕,一直都不太好。校长赵君达当时亲自口试请来的教员,师资确实是一流的。但这位校长1938年被日本人暗杀了。学校是在英租界,日本占领天津之后,不能进来。太平洋战争之后,英国也成了日本的敌国,日本势力才进入租借。太平洋战争之前,英国和日本并不是交战国,所以我们的学校不受日本、伪教育局的管制。但是日伪已经施加压力,要校长改变教科书。赵君达校长还接受了南开中学的学生,办了一个特殊班,我们下课后就把教室让给南开学生来上学。因为当时南开中学不在租界内,被占领后,南开大学随着西迁,中学还没搬过去,那些学生就失学了。日本人借口里面有抗日分子,不允许他办这个学校。怎么威胁他都不服从,最后就真的派特务暗杀了他。我那时是小学二到三年级的暑假,大家印象都很深,我很有幸在这样一个学校碰上这样一位校长。他去世之后,继任的校长也很不错,原来的传统还是继承下去了。
这个学校还有一个特点(不仅仅是这一所学校的特点,我觉得过去的学校基本上都这样),没有现在这么势利眼,对谁谁的孩子在哪个学校那么关注,当时区别没有那么大。天津有一个特点,很多过去北洋军阀政客下台以后都在那里的租界上当寓公。我们学校有曹汝霖的孙女、袁世凯的孙女这一类的。徐世昌的侄女还有袁世凯的孙女都跟我同班,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大家只是知道,有人这么说,但也没有人注意,没觉得这是了不起的事。还有很有钱的大资本家的孩子,也有很贫穷的孩子,衣服还有些补丁。都没有什么区别,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谁功课好就受到大家尊敬。那时候的社会至少在教育界没有那么势利。我特别不喜欢现在社会趋炎附势的态度。那时老师也很敬业,从来没有给老师送礼的,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事情。
“幼儿园的费用比大学高很奇怪”
还有一个问题,一个小孩的教育费用如此之高,以至于允许生两个孩子了,好多人都不敢生两个孩子,觉得一个孩子已经承受不了了。我的父母辈,,从前一家子生好多小孩是常事,一家有六七个小孩在我的亲戚朋友里是很平常的。一般的工薪阶层,所谓的公教人员,几个小孩也都能上学。不少人经济有一点儿紧张,有些人家每次要交学费的时候甚至会去借一点儿钱,是有这种情况存在的。但是还没有像现在那么负担重。特别是在知识界,小孩都是可以上大学的。那时候大多数是私立学校要交学费。但公立学校真的不用交费,这个很清楚。比如一个县、一个市都有县立或市立中学、小学,都是完全不交学费的,而且它多半是教育质量最好的。因此贫寒子弟只要凭成绩考进去,就可以上学。
我就觉得纳闷,现在上学的费用怎么那么高。现在人的收入情况,从城市来讲,平均应该比以前高。当然在抗战之前,1937年以前,城市里面的中产阶级收入还是比较高的。我记得好像是陈明远写过一本书,计算当时城市里的中产收入,比如鲁迅他们收入好像都还比较高。那是在抗战以前,一九二几年到一九三几年,确实是这样。抗战开始以后就每况愈下,通货膨胀日益严重,到四十年代,一般工薪阶层的收入就相当低了,生活拮据。但小孩上学的问题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吃不消。现在幼儿园的费用都比大学高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这需要像郑也夫先生这样的社会学家来寻找社会原因、制度原因。我们从前上学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等到上大学之后,如燕京大学、沪江大学这种私立学校学费确实比较高。这种学校,一般中产以上的家庭才出得起学费。但是它们也有奖学金,成绩好自然就可以免学费,另外家庭贫寒也可以申请。但是国立大学是绝对不要钱的,比如清华,一个子儿也不交,只需交饭费。还设有助学金,家庭贫寒的学生饭费可以免,当然伙食非常糟糕。当然这里面把农村排除在外,必须说明这一点,那时贫困的农民是上不起学的。但也不是绝对,也有人到农村去办学。那些有志之士,像叶圣陶这样的就到农村去办学。现在我确实觉得很纳闷,抚养一个孩子的费用怎么就那么高?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挑学校看升学率是本末倒置”
从前我们挑学校,说一个学校好,一般会说这个学校的师资力量好,教员很好,风气很好,学生在里面都好好学习、不瞎闹,管得比较严,是这样看的。很少听到“升学率”这个说法,没有说挑学校是挑升学率的,因为好的学校出来的学生考大学自然好一些。而不是本末倒置,说先有升学率然后学校更好一些,而是先有好的教育质量,将来学生出来才容易考上好学校。这整个观念跟现在很不一样。
我们那时上学,功课没有留的那么紧。我记得一般三四点钟下课,放学回家最多做一个钟头的作业,作业大多数是数学习题一类的,或者是国文老师留了一课书,下个礼拜背下来就好了。我也学钢琴,再练一个或者半个钟头的琴。晚饭后是不做功课的,就是看闲书。睡觉也比较早。在求学期间,我看课外的书要远远多于课内的书,同学之间看书借来借去。所以,我觉得那时候宽松很多。
“学校培养趋炎附势的精神是最大失败”
我觉得也不用讳言,“聚天下之英才而摧毁之”,我说的就是清华。考清华确实非常难,考上清华的孩子大多数都是相当聪明的孩子。我说摧毁在什么地方呢,主要是弄的人非常势利眼,因为当下清华最以出大官自豪,一天到晚讲出了什么大官。当然它出了一些最高的官,比如说朱镕基是我同年级的同学,跟我们一起毕业。那一年他是我们的学生会主席,我们当时也没觉得特别了不起。我记得几年前清华有一次开什么纪念会,有一个人上去说部长以上有多少是出自清华的。我相信除此之外高科技的企业家、富豪榜上的也一定有很多出自清华。如果一个学校,不管多高智商的学生,他的注意力和引导的方向都是往这个方向走,我觉得就属于精神上的摧毁。其实,有相当一部分清华学生都出国了。所以,清华从留美预备学校变成国立大学,然后又变成留美预备学校。至于它的教育水平怎样,因为是工科大学,我没有资格评价,我相信它有很多高科技可以跟国际接轨,我相信一定有的。但在精神上(从小学到大学,也不光是清华,好多学校都这样),培养的是一种趋炎附势、嫌贫爱富的精神,这是我们教育最大的失败。
开始的时候,我们学校老师的工资可能比其他学校高一点,可以聘来高质量的老师。但到抗战后半期,以至于40年代打内战的时候,通货膨胀很厉害,所有教员,包括我们老师生活都非常苦,他们的工资基本上快吃不饱饭了。但他们还是非常敬业,很认真地教书。我记得有一位国文老师,单身女老师,她生病时,我们同学去她家看她,真是四壁萧然!她进不起医院,生病就扛着,稍微好点儿就来上课,但来上课时照样精神抖擞,认真讲课。四十年代末,老师确实非常艰苦,也有老师在课堂上发牢骚,说肚子里面空空如也,连窝头都填不满了。不是单身的话,家里还有妻儿老小要抚养,确实很困难。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没觉得老师懈怠,不好好教书,或者有钱人家的家长给老师送钱之类的。所以我觉得风气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我感觉孩子从小应该得到关怀和爱。我经常从报纸上看到,那些非法虐待孩子的事儿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有的老师经常对孩子加以讽刺,完全没有感情。因为老师自己的业绩跟学生的成绩联系在一起,如果这个孩子扯了班级成绩后腿,老师就会把成绩不好的孩子看做仇人。这样对孩子影响就太大了,将来长大以后要么也变成这样的人,要么变得非常自卑。据说现在教师也是很难考的,但他们对学生的态度怎样、有没有善良的本质,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从前上学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有些成绩不好的学生,老师也会批评,但他是很负责任、很诚恳的,没有与学生为敌的态度。而且我觉得,现在的制度,将升学率和老师的升职以及所有经济利益相联系是绝对错误的,这种制度本身制造了这些扭曲。
至于说赞助费动辄几十万,这些绝对是教育腐败,根本就不应该被允许。可是现在一切都在教育行政部门的掌控之内,这一类的事情为什么就不管。如果这样的话,根本没有教育公平可言了。
“文章被拿来分析‘作者意图’很滑稽”
前几天我在南京“亲近母语”教育座谈会上说,我们那时候上国文课,没有一天到晚总分析作者意图这些内容。老师很欣赏这篇文章,就带着大家一起念,跟我们说这点怎么好怎么好,我们就跟着老师一起欣赏,也就对这篇文章或者这首诗有了印象,主要是一种熏陶和感染。现在一篇文章要分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又分这个是记叙文,那个是抒情文,这样好像就很科学。古文向来不这样分,而且文史哲是相通的,念完以后觉得文气特好,然后就记住了,经过融化和熏陶,最后变成一种文化底蕴,而不是实用工具。这是我自己学习中文的过程。
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我有一篇文章,大概前几年,上海有一个教辅机构把我的文章收入教辅教材,然后给我寄过来一份。上面就写“作者意图”是什么等等,我一想我哪有这意图呀。里面还有问答,这一段说明什么、第二段说明什么。我就觉得特别滑稽,我还活着呢,他也不来问问我。过去古人写的文章,就死无对证了,凭后人去分析。当然这作为某种学术研究可以,但不能作为整齐划一的理解,硬灌输给学生。,我觉得特别是文学方面,没有必要非要那么清晰地讲清楚,还要给它做一个判断,这是进步的,那是有时代局限性的,等等。
“民族精神堕落与否,教育最关键”
我有过一个说法,可能说出来很犯忌。我认为国民党之所以垮台,一是因为腐败,二是因为腐败还不彻底,就是说官场是腐败,而整个社会没有腐败,教育、文化、新闻界没有腐败,知识分子没腐败。所以他们还追求正义,觉得受不了这个腐败的政府,所以要想办法反对它。还认为有另外一个希望,就都跑到解放区去了。因为社会上正义感比较强,但如果这个社会所有人都腐败了,连教育界、文化界、新闻界都腐败了,没有人受不了,那也就大家见怪不怪,也不会有人拍案而起,要改变这个社会。清华大学的孙立平老师有一个说法:现在的危险不在于揭竿而起的动乱,而在于全社会的溃烂。我很认同这个看法。全民族精神的堕落是很可悲,很可怕。而教育是最关键的方面。
现在知识爆炸,小孩聪明得不得了,知道很多事,玩iPad、玩电脑,我玩不过十岁以下的小孩。他们知道的事情也不少,但是整个精神,特别是教育精神,我们教给他们什么?精神支柱是什么?现在的孩子在学校比家庭的富有、父母的地位。所以我觉得现在最可怕的不是知识学多少,而在于现在的嫌贫爱富、非常势利的风气,这是很糟糕的。
“公民课改修身课是‘日伪时期’”
我上公民教育课没几天,因为当时抗日战争开始时,学校里面公民教育就少了。但是我记得一二年级有一些。其实公民教育没什么神秘的,它就是教你怎么做好孩子。不仅仅是在家里做一个好孩子,还包括在社会上怎么做一个好孩子。比如说不随地吐痰、不闯红灯,马路靠左边走,等等在公民课里面就有。那时候走路靠左边,因为还是英国的传统,抗战之后改成右边走,总之指的是遵守交通规则。看到别人有困难应该要去帮助等等内容。我看到我亲戚里面高年级的课本里有少数服从多数、让人把话讲完、民主程序这些内容,我学习的时候还没有学到这里。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天津沦陷以后,在日寇统治下成立了伪教育局。当时日本的政策对农村和城市可能不太一样,不像我们在电影里面看到的,完全赤裸裸的高压,不是这样。它通过伪教育局做一些事情,改我们的课本也不是都改成“大东亚共荣圈”,只是把课文改成古文多于白话文,把五四以来新文学的内容取消一些。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它把公民课改成“修身”课,讲中国的传统道德、忠孝节义,我后来想来觉得很奇怪。现在说爱国教育要发扬传统文化、传统道德,把以前的“以孝治国”拿出来。而过去的奴化教育里面就有忠孝节义的内容,日本曲线奴化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但它无论如何不要公民教育,不要五四以后的新文学。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点,也不懂,而且大家也没什么感觉,不会抵抗。因为古文里面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也都是我们家长辈过去在私塾所学的内容。当然,岳飞、文天祥等的民族气节的故事是去掉了。我后来想了很久才明白,实际上也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日本把中国的传统文化来做为奴化教育的内容,也许是因为伪教育局是中国人在做,可能是一个迂回政策,我不太知道。但是很清楚的是,民主、自由、公民权利,这些内容他们绝对不要。抗战胜利之后,从后方来了一大批学生,比如西南联大附中、南开中学这些在大后方直接延续国民政府教育的学生,跟我们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他们的新文学念得比我们多。
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我1947年考燕京大学时作文的题目是文言文,题目我还记得,《立国必先树人,树人必先树德说》。可刚复校的联大(清华、北大、南开头两年还联合招考,只是录取分数线不同)高考不许做文言文,只许作白话文,而且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题目,《我的中学生活》。然后我就考不好了,因为我在学校里做的比较多的是文言文,这样可以发挥,能够瞎拽,但这么一个题目就不容易出彩了。所以我第一次清华大学没考上,因为我的长处都没考好。我数学特别好,但五大道题目里面有两道几何,我证不出来,大概有40分,卡住了。但我刚到家就想起来应该换个思路,就迎刃而解了。把我气得不得了。我只要再稍微再想一想就能做出来,但当时就是卡住了,越卡住就越想不出来。所以我特别觉得一考定终身是不公平的。我第二年转学再考的时候就容易多了。
“教育不应该有让人种退化的危险”
还有一个感觉,小孩是需要管的,不能完全放任不管,但管孩子什么方面非常重要。我觉得很多家长管的不是地方,孩子在外面做了很多不道德的事情他不管,就是分数管的很厉害。所以,我觉得基本的教养和基本的文明是最重要的。杜威的教育思想认为,小孩天生都是好的,只要让他发展他自己的兴趣,他就一定能成才。比如这小孩爱画画,但特别讨厌数学,你就别逼他学数学了,让他好好画画。杜威主张完全让孩子发挥他自己的特长。对于他的观点,后来美国也有人批评,认为这太放任了,小孩自己管不住自己,还是需要管的。有些内容他暂时没兴趣,以后有可能会有兴趣的。但总的原则是,相信每一个人都是可以成才的,不要像盆景一样按照大人的口味加以扭曲,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看,就一定要把它弯过来。要让孩子自然地茁壮成长,前提是老师和家长都要有正确的态度,适当地浇水、护理。
但现在麻烦就在这儿,我还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现在这种教育会有使人种退化的危险。学生如果这样教出来,其中一部分会变成老师,更大一部分会变成家长。按照这个路子,就越来越下滑了。为什么在文革这么乱的时候,有些学校还是相当不错的。像北大附中,我女儿就是文革后期在北大附中上的。那个时候,他们的老师还是原来培养出来的老师,还有一些是北大教授后来反右把他们刷下来贬到中学去,我觉得那些老师好得不得了,非常敬业,还是原来的教育思想。可是这一代人早就过去了。现在好像经济好了,老师的待遇也提高了,整个硬件也好了,但是一代一代这样培养下去的话,那就在精神上一代一代退化下去,我的担心就在这儿。
问与答
您对基础教育阶段的全科教育和分科教育是怎么评价的?全科教育是一个老师语文、数学、音乐、美术等各种课都上,一个老师什么都会?
资先生:我当年还没接触过这样的老师。我觉得全科老师,在幼儿园可以,但是到了高年级,比如说五六年级以后,大概不太现实。我倒是家里认识过这样的老师,我母亲的一个朋友,我很得益于他。他特别有学问,什么都会。首先国文功底很好,教我《左传》。在中学里,他数理化国文英文都能教,就是没有见过外国人,所以英文发音不好,可是他的语法讲得好极了,都是自学的。这种老师过去还是有的,哪门缺老师,就填补哪门,而且各科都讲的很好,确实有这样的老师。但是我觉得现在到了高年级以后,要求老师什么都能教,恐怕不太容易。在贫困地区,师资很缺乏的地区,很需要这样的老师,就像大夫一样,特别需要这样的全科大夫。
重点倒不是老师什么都会,而是学生应该什么都要学。所以我现在比较怀疑,高中二年级就开始分文理科是否合适。我觉得还是不分比较好。人应该全面发展。现在许多文章喜欢讲钱钟书先生当时数学考零分,我觉得不应该都强调这个。这是特例,数学不好的人很少人有钱先生这样的文才。不是人人都要当数学家,但学习数学有助于培养思维的逻辑性,非常有用,不能说我不喜欢就不学。教育应该照顾大多数。我不认为小孩比较早的时候因为任性不爱学的就不学,因为学习有时候是需要一点儿压力的,但现在以升学率、分数为压力是错误的。
一个人是要有点文化底蕴的,特别是在一个现代化的社会。古人因为文史哲不分家,但现代的社会,一个现代的人只念文科,一点科学知识都不懂,连你的身体健康都不懂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适的。中学是需要相对全面的发展。
以您的智慧,能否为今天的教育开点儿药方?
资先生: 我最怕开药方。因为这是社会问题,不是教育本身的问题,就没法开。如果光是教育本身问题的话,就让教育多样化,不要全是教育部审定的教材。能允许私人办学,我知道不少有志于办教育的人,但办着办着就办不下去了。能允许有教育志向的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拿出来办教育,按照他们认为的方式办,我认为这应该就有救。因为现在不乏有教育理念的人,我就认识好几个。但是我不会,让我办我办不成。现在制度卡在那儿了,必须这样、必须那样。南科大到现在算是成功还是不成功?我不知道。
您觉得当家长的怎么在已经被污染的教育环境下做我们能做的,在您当初家庭教育的滋养,有哪些您非常感恩、愿意跟我们分享的?
资先生:我觉得现在的孩子跟过去不一样,我们那一代绝对不敢违抗父母,对长辈高度的尊敬。据我了解,现在的孩子不一定是这样。而且现在知识爆炸,他的新知识你可能都不太知道了。我觉得学校、特别是他的玩伴甚至比家长更重要。家长只能给他一个很基本的以身作则,如果你一天到晚在家里讲升官发财的事情,他自然而然耳濡目染只想升官发财。或者父母谈事时所体现出来的价值观是什么样的,这是耳濡目染。家长对孩子到底有多大的影响,要看情况,那是不一定的,因为现在的社会跟过去已经不一样了。
另外一个是不能看死。我认识好几个小孩,大概上初中的时候非常叛逆,逃学逃的一塌糊涂,家长拿他没办法,甚至一下子就跑到外地去了。但是后来就回归了,成熟了,就好了,现在事业非常成功。有很多外国人跟我讲,他们也是这种情况。所以也不用太担心,一个孩子在青春期叛逆,或者功课滑坡,从教育专家来说,恐怕也是可以容忍的,是必然的一个过程。
两代人不一定都要按你的方式来走。我也赞成不要总是追求名牌学校。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过去的学校,一直到文革,除了特色的几个名牌学校之外,一般的学校都还过得去,一般是两头小中间大,是橄榄形的。那时候大部分都就近上学,也没人知道几十几中学,都差不多。但是现在两极分化特别厉害,我们的财富两级分化,教育也两级分化。好像没有普普通通的学校了,普普通通的学校都放羊了,反正你考不上大学,也没有升学率,老师也就不好好教了。这种自暴自弃的情况非常多,甚至有人告诉我像清华附中这种学校,一个年级有六个班或者十个班,其中有几个班是准备让他好好考大学的,其他几个班也都放羊了,就是最好的重点学校也只重视最好的那几个班。我的母校耀华中学现在在天津还是最好的中学,和南开附中两个比升学率。但首先它小学部划出去了,把初中和高中部分开,只重点考虑有升学率的高中部。它依然是最好的学校,大家挤着要去,但它主要是靠升学率了。我也在想,为什么非要上好学校,往海淀区的学校去挤?但我也听其他人说,小学的教学质量确实非常不一样。我没有调查,不太知道过得去的学校的数量有多少。我们以前一般都是就近上学,我的孩子也都是我们住在哪儿,就上附近的学校,是一个不起眼的学校,但也是好好教,自己好好学就能学好,都是特别普通的,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
教育创新方面的提升,如何衡量本身是多元化的东西,个性化的能力用什么样的标准去衡量?
资先生:就我了解,譬如美国的大学录取,不光是看考大学的分数,还要看中学的各种各样的成绩,包括做志愿者的经历。在中国行不通的原因,如果看学校高中三年的分数和成绩,这些成绩往往不是真的,甚至一个很次的学校反而成绩很高,这些都是可以作弊的。据我了解,美国是有各种各样考察的,不是一考定终身的。但在中国灵活的东西是行不通的。现在唯一的还比较公平的仍是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可以改进的是考试的内容,内容不要这么死,死扣唯一的答案。比如有一首诗作者是李白,有一个学生写“李太白”,就不算他对。大概是凭电脑判卷。这种当然应该改进。
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方式,还是一刀切比较公平。但就是一刀切还公平不了,因为现在作弊的方式太多了。我记得是去年有一个消息,一位监考老师比较认真,没收了学生高科技的作弊东西,然后家长就去闹,说他们唯一能得到的“公平”就是作弊,如果不允许他们作弊,就不公平了。这是一种非常滑稽的逻辑,意思是说那些有特权的人不需要作弊,不需要成绩就可以进去。如果这点儿公平都没有了的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公平。现在说应试教育多么不好,我想不出来除了应试之外,还有其他什么方法来选拔。
燕京大学解放前和解放后有什么区别?您是否还有燕京大学复校的期望?
资先生: 我只在燕京大学上过一年,不是在解放后,解放前就去了清华,解放后毕业。燕京大学整个没了是非常不对的,但是现在复校恐怕也不太现实。我觉得1952年院校调整本身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使当时的教育受到无可弥补的摧残,特别是文科教育。整个就是错的。因为每一个大学都有它自己的传承和特点,这个学校这个系比较好,那个学校那个系比较好,是常年历史积累的。1949年以后每一次的教育改革都是越改越坏,52年的改革是一次最大的摧残,后来文革就不用说了,弄的乱七八糟。后来又有大学合并,每一个大学都变得越来越大。现在把协和医学院并到清华去,(不过协和本身是还是独立的)。然后工艺美术学院也并到清华去。上海有名的医学院“上医”非要并到复旦去,这是很特殊的一个情况。浙大把杭大给并过去,杭大的文科原来是很有特色的,合并过程矛盾重重,实际上也造成很多资源浪费。
我就觉得我们的教育就别再瞎折腾了,好像一所房子,越拆越坏,都是注重形式。回到你刚刚的那个问题,燕京变成这样是绝对回不来了。
我的孩子在一所名校读书,刚上小学一年级。这一年,我和他共同经历了很多。我现在在考虑是否要把他转入国际学校,还是送到美国去。对于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资先生:这是你的选择,我没法回答。你嫌现在的中文教学不够好,就干脆不让她学中文了?是这意思吗?你得想明白,要他当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当中国人就必须学好中文。我父亲是留学生,在日本、美国都留过学,他有很多留美的朋友。我们家都觉得他们挺“洋派”的,当时日本侵略中国以后,在英租界的家长们有的把孩子送到国际学校,当时天津有一所英国学校,据说上完那所学校就可以直接去英国。也有一所学校是法国人办的。那个学校一切都是外文,当然也有中文课,但中文就非常差了。我母亲就坚决反对,她认为中国人就要学好中文,坚持让我上中国学校,我感到很幸运。这也是我的想法。你不满意现在中国学校的中文教学内容,那让他上外国学校不是就干脆不学中文了?所以还是先得想明白你要让他做哪国人。
至少要有一种母语学得特别深,思想的深度取决于母语的深度。母语学到什么程度,整个文化底蕴及思想的深度就被决定了。现在欧洲有人说,拉丁文取消后,使得他们的文化水平降低了。就跟我们说,要学点古文和经典一样。如果你的孩子要当中国人,他必须学好至少六年小学的中文。学校如果文学课不够,你可以自己适当给他补充一点。国际学校的中文是很浅的,那种情况下,如果你在家再给他补中文,他一定会觉得特别麻烦,会抗拒。如果想让他当第二代美国人,就去美国学习,好好学英文。文化水平其实就是母语的水平。比如你专业不是自然科学、数学,将来看这个人有没有文化底蕴,主要是看母语的程度。
您在天津耀华中学感受到的教育文化是怎么来的?
资先生:我觉得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老师的老师就是这样的。应该说,我们的文化没有断裂,一直到1949年才断裂。有人说是“五四运动”把我们的文化给断裂的,我不同意这个,我们这些学校都是“五四”以后的。我小时候母亲就让我读经,《论语》《孟子》《左传》都念,小学也唱“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后来学英文的时候也学习美国《独立宣言》,当时都没觉得有什么冲突,都吸收进来了。一方面有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一方面在民国之后又吸收了西方文化,融汇在一起。学校的校长从美国哈佛回国以后,他建立了这样一种学习课程,中文是非常重视的,数理化体育方面大都是从西方学来的。
改革开放以后,我在美国第一次见到台湾人,他是70年代的台湾清华毕业生。我发现他的谈吐非常儒雅,学理工的,用的词儿跟我们从前学校里培养一样。从用词和称谓都传承下来了,台湾的文化没有断。我们的文化是从1949年以后开始断裂,但还没有完全断,因为当时的老师都是原来传承过来的。在文革之前的17年学生所受过的中小学教育还有一点继承,尽管已经抛弃了许多。。文革时期,毛泽东说,我们的学校全是资产阶级的,教师全是国民党培养出来的。我就觉得大为奇怪,17年不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学校么?后来我才明白,他认为那些教员所继承的还是原来的教育、文化,必须彻底决裂。到文革以后就彻底断裂了。你问怎么来的,我觉得就是代代相传来的。如果这个传统断掉了,那就断掉了。现在又为拜金主义大潮所冲击,拿什么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