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要和不要之间挣扎了一年多后,我们夫妻终于在去年年底达成一致,尽快给我们十三岁的女儿生个同胞.
这是我们孩子现在的照片
很快的,老婆怀孕,预产期一二年九月初.
日子一点点地过着,肚子一天天地圆着,早早就决定去Flinders Medical Centre 生孩子,因此平时的产检,培训什么的都是在这做的.顺便说一下这里的医护人员的态度,让人觉得很舒服,这极大地缓解了她的紧张和茫然,(也许是距离上次怀孕太远了, 她已经认定自己为初产妇了).
记得比较清楚的是八月中旬的一次培训,很多准父母都来参加了.主题是关于生产过程的.Linda(助产师)详细讲解临产信号,产程,产后护理,并引领大伙到产房参观,还不辞辛苦地带着我们熟悉如何从应急通道找到产房.这并没有真正帮助到我,在后文您会读到,但肯定对某些人是很重要的.
因为住在阿德莱得南面的山上,老婆和我晚饭后有个习惯,只要条件允许,都要出去到路上走走,即使怀孕也没有中断过.
八月底了,我复习完Flinders 发的资料,再次在大考前磨了磨枪.老婆也准备好了去FMC的包,安排好了工作的休假.单等这一天的到来.按照经验,这一个应该也是会提前到来的,因为十几年前,我们的女儿就早产了三个星期.
因为澳洲不鼓励提前几天住院,所以我还准备了精确的计时工具,准备到时候计量她宫缩的长度和间隔,科学地帮助自己确定和分析她处在哪一个阶段,以准确掌握去医院的黄金出发时间.
一切似乎都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有几天他出奇地平静,除了照例踢踢肚脐,挤一挤膀胱外,好像儿子被忘在了妈妈的肚子里.
可是我们哪里知道,命运早已安排好,按照他自己的脚步,一下子就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二.
8月22日的夜并不晴朗,冬春两季的气候争夺战在南澳上空你来我往地拉着锯,一切好像预示着什么,可是我们迟钝的感官忽略了这些轻微的暗示.
中等强度的风伴着冷雨,敲打着我在Happy Valley 的家,这是23号的凌晨5点过一点,一个普普通通的澳洲日子的开始,却拉开了是遥远中国的七夕节的大幕.
老婆起床上卫生间, 没到一分钟,她就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告诉我:不受控制,好像破水了.
凭着刚刚学到的知识,我知道只有"宫缩"才是临产的唯一指针.对于破水,按培训课上的要求,我只需要立刻拨打"生产热线",汇报颜色和流量,以确保意外没有发生,静观事态的发展就可以了. 我的同事就跟我讲过他老婆生的两个孩子,都是破水后,在家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等了6个多小时才迎来真正宫缩的. 因此,我估摸着,我老婆的情况也不应该有太大的不同吧.
可是我恰恰忘了培训师Linda 说过的那句话: Every Pregnancy is different.
就在即将结束和”生产热线”的对话的时候,老婆那边就一声大吼,不是控诉或呵斥我的轻慢,而是因为顶不住肌肉突然拉开时的疼痛. 我简短地向电话那端描述了一下情况,被告知应该是正常破水,让我准备计时,到间隔5分钟疼一次的时候,就去医院.
老婆一阵紧过一阵的叫声,虽然压抑着,可还是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隔壁的女儿睡眼惺忪地跑过来,紧张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则一边安慰老婆,一边找出纸笔和秒表准备记录时间.她握着我的手,大口喘着气,努力地在疼痛的间隙恢复平静,告诉我疼或者不疼.
时间仅仅记了两条,就没法再记下去了, 因为疼痛已经紧锣密鼓地来临,她不疼的时间已经接近于零了.
看着她在地毯上翻滚,我一下子拿不出什么主意了,自己去准备车?可是她根本已经无法站立更别说走到车上了. 她大声叫着,叫救护车,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对呀,赶紧拨打000.
电话的立即接通一下子给我打了强心剂,我简要地说了情况和地址,要求他们立刻派车来,对方毫不迟疑地问了些主要信息后,告诉我车马上就到,并让我开灯开门以缩短辨认时间,我大声吩咐着在门外哭泣失措的女儿,让她领受迎接急救的任务.她痛快地忙活去了.
电话那边一步步地指导我,情况之紧急看来只能要我自己亲自为老婆接生了. 说实话,这辈子,我压根就没想到会有一天遇到这种事. 我大声地冲着电话吼叫要他们赶紧来人, 一边按照吩咐除去老婆的衣服,她肯定比我清楚这个孩子生在家里已经不可避免,所以她顺从并低吼着配合着我.
电话里反复询问是否看到了孩子的头,我拉着她的手,拼命地让她平静下来好观察孩子的到来。终于,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儿子的头已经可以看见了, 我正犹豫怎么去用我这双机械工程师的粗壮大手握住他柔软的头并选择合适的角度来引导他出来的时候,女儿大声喊着来人了,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两个急救员蜘蛛侠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顷刻接替我的岗位.我刚刚给他们腾出地方,一声响亮的啼哭瞬间压过了老婆的高音,天哪,我的儿子诞生了,居然在我自己家的卧室地毯上,更重要的是,我居然接了半个生!
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做着各项工作,老婆也被抬上担架,女儿则抱着包得暖暖的儿子,一起踏上了急救车. 我这颗蹦到了房顶的心,终于稳稳地落回了腹腔.车子闪着快乐的灯光,一路飞奔向山下的Flinders 而去,我则开车远远地跟在后面.
看着我家的另三口人,在离我大约一公里的前方奔跑着,我美美地琢磨,要是没有急救员的帮助,一切都将不可想象. 问题现在可算解决了,明天,后天,最多大后天,我们一家四口将舒舒服服地回到我清洁一新温暖的家,远在国内的双方老人与亲朋则可以很快看到她们三张小脸和我这张老脸幸福的微笑,出现在他们的电子信箱里.
可我没想到是,这一毫不过分的要求竟然成了那么遥不可及的目标,而此时,万里长征,不过才迈出了第一步而已……
此为出生几小时的豆豆
三.
Flinders Medical Centre 座落在阿德莱得市区的南部,背靠以医科闻名的Flinders 大学. 面积庞大,我曾有幸来过几回,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方面是大,另一方面是科室的英文名称真是又长又生涩.连读我都懒得读全,更甭说认识了.
为了不吵醒熟睡的百姓,急救车无声地奔跑着,只留下一路闪烁的五彩灯光.
我远远地跟着,琢磨着全家都空着肚子呢,干脆拐进一家油站,买了些巧克力什么高热量的东西后,很快我就来到了医院.循着上次培训时留下的记忆,我找到Koala 电梯直上三楼产房.
产房护士很热心地把我们引到2号房, 推来厚重的门,在宽大的Hill –Rom(记忆深刻,是离开中国前我最后工作过的公司,在苏州)产床上,老婆正平静地半躺半坐着,女儿正逗弄着婴儿车里的豆豆(儿子小名),好奇地检查他的小手小脚以确保没有装配上的错误.
产房里的Midwife 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护师,她跟我打了招呼后,说胎盘已经娩出,老婆只需卧床休息就可以了, 孩子因为在低温下仓促分娩的,需要立刻送特殊监护室增加体温,提升体能. 征得我们的同意后,她填写了许多表格,把孩子重新包好,用车子推走了.
我们一家三口现在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母子双双安全了.老婆也算正式进入了月子状态. 我一边和她俩开着玩笑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一边拿出刚买来的鼓劲食品准备给他们补充体力.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早餐时间到了.
送餐员推着一车一盘一盘的各式早餐来到我们的产房,按照一份表单,找到老婆的名字,分给她一盘.热的主菜上蒙着深红色的盖子,旁边几种冰镇的奶制品,因为已经饥肠辘辘,餐点看上去十分诱人,可惜具体里面有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肯定不是热腾腾的小米粥里面再拌上红糖的那种充满喜庆的中餐. 因为是产妇餐,我和女儿都暂时不够格分享.
女儿显得特别兴奋,一方面是因为看到了同血缘的弟弟,更重要的,我想是因为她可以有充足的理由不去上学了. 她吃了巧克力后谎称没有吃饱,希望我带她到医院楼下的餐厅吃早餐,我摩梭这她的头,和老婆简单交代了两句,愉快地陪她下楼了.
我们两个孕妇般地腆着吃撑着了的肚子上来的时候,老婆已经被安排到4楼的Postnatal Support Ward 去了,房间号还挺吉利,8号.
这个干净简洁的单人房间大概20多平方, 有一张适合产妇需要的,能各处弯曲升降的大床,一张宽体的单人沙发,几把椅子,医疗急救和盥洗设备以及厚厚的木门隔开的一个5-6平米的洗澡间.门口的壁橱里有叠得整整齐齐的沐浴毛巾,脚垫,被单及孩子用的Wipe 和Nappy 等各式用品,随我们免费取用. 女儿一下子把自己嵌在沙发里,马上沉浸在网络中,跟奋斗在澳洲论坛里的朋友们聊起天来。
休息着,闲聊着,中间出去把该打的请假电话打完了, 收获的是一堆堆的”Congratulations “. 中午照例送来午餐和第二天的点菜单. 品种各异,还分大,中,小份.老婆担心女儿,就点了大份的什么什么Beef,准备吃的时候分给女儿尝尝.我郁闷地压根不想记住是什么菜,反正在这里,女人总是最受关注的,我真觉得自己被忽略了.
下午豆豆被送了回来, 随着睡着的他一块来的,还有老婆公司和我公司送来的鲜花和贺卡.因为担心影响医疗设备的正常工作,这里的手机信号被基本屏蔽掉了,所以我们的电话只能打游戏了.要打也只能走出医院才行.
看着医护和家人愉快地围着任嘛不管就是个睡的孩子喜笑颜开, 我想我应该回家收拾一下残局,最起码应该在几天后,他们回来的时候,还他们一分温暖和整洁,平时干净的屋里已经让她给弄得面目全非了, 对,先上Woolworth 买地毯污渍清洁剂,然后让洗衣机也忙起来,分享一下添丁进口的快乐吧.
和他们告了别,我就直奔目的地忙我的去了.
接近黄昏的时候,一切家里的工作都差不多了.我把婴儿椅安在车后座上,卡上婴儿提篮,再装上她们指定的用品,一路向Flinders 而去. 一边走,一边在心理暗暗佩服自己,瞧瞧,你们俩没想到的,我都想到了, 咱先把提篮拿来准备着, 等明后天出院,拎上孩子就可以走了. 你俩肯定使劲夸我心细呀,老赵.
命运啊,就是这么爱开玩笑, 如果我没有带这个提篮,也许一切就将不同,豆豆会如期回到我温暖的家,或者,如果那天下午我没有离开她们, 事情也许就会是另一个结局吧……..
四.
华灯初上时的南部山区是那么的静寂,穿过树木掩映弯弯曲曲的Happy Valley Drive 下山,除了偶尔能看到几只袋鼠在水库护栏内闲逛外,山下灯光璀璨的Marion Road 和落日余辉铺就的深金色的海平面,象一幅幅角度不断变幻的画印在汽车前窗上.
当我象快乐的驴子一样驼着提篮和小包哼着小曲回到8号房的时候, 豆豆的小床不见了, 女儿赶紧跑过来,中文夹着英文跟我讲发生了什么.
原来,我离开不久,老婆在Midwife 的帮助下,准备尝试母乳喂养. 豆豆也有了初步的吸吮反射,可是力量不够,加上老婆那时候奶水还不充足,确实几个人都费了些力气,也没有太大成效. 稍微休息一会儿后,豆豆突然食物上返,堵住食道肯定也压住气管,憋的脸色紫青,Midwife 赶紧施救,总算成功脱险,可孩子体温有些降低,为排除异物感染,又被送回了特护室.
我把带来的东西放下,赶紧过去安慰惊魂落魄的老婆, 她们娘俩都吓坏了. 我看得出来我没在她们身边确实让她们在紧急的时候失去了依靠,何况电话还打不通.
我们三人来到Neonatal Unit 看望久违了的豆豆,说久违其实不过才十几分钟. 他面色红润地平躺在保温箱里,两根连在身上信号线另一端连着心肺监控仪.仪器上不断闪动的数字提示着他的生命主要指标都不错. 还有一根细管连在鼻子里,护士解释说是因早产力弱,无法进行100%吸奶而设置的辅助奶水输入管,直接进胃的.
Flinders的这间是南澳唯一的两个特护中心之一,另一个更大些的在北阿得的妇女儿童医院.这里先进的医疗设备品种齐全,大约有40个左右婴儿床位. 忙起来的时候人头攒动,穿只有他们内部才搞得清楚的院方服装的医生护士走来走去,小声交谈着,也分不清谁是班长哪个是炊事员,夹杂着穿着更加花哨的新生儿的父母和半遮半掩喂奶的新妈妈们,为了使情况看上去更复杂,孩子们偶尔用响亮的哭声参与一下,时刻提醒人们谁才是这一切的主角.
刚开始我还觉得挺乱,慢慢才摸出门道,每个孩子的医治都由指定的医生负责,护士24 X 7的工作,每8-12小时换另一拨护士,所有情况都有详细的病历记录,每个护士,即使是来自中介的临时护士,也对孩子的情况了如执掌,这样,无论谁当班,都可以给每天只出现一次的医生提供信息做参考和执行他发出的新指令.
一位护士主动和我们打招呼,介绍自己的名字后,她跟我们谈了谈医生的治疗方法,并详细讲解了她们已经采集的基本数据,体温体重心率什么的, 然后请我们原谅可能引起我们的不安, 因为按照医生的医嘱,下一步,她准备开始在孩子的脚跟采血以检验血象指标. 说真的,看到刚出生的孩子要被刺破脚跟皮肤,即使是很轻微的,做家长的也心疼.
说明了一些大致的情况后,护士劝老婆回房间休息,在那里长呆也没有意义,有什么情况她们肯定会来通知我们的. 回到房间,一名护士过来给老婆做了一番细致的检查,然后说,由于探视上的规定,每房只能有一名陪员,并拉开单人沙发,奇迹般地变了一张小床出来.女儿高兴极了,极力怂恿我回家由她来陪妈妈,妈妈有什么需要,她照顾也方便,老婆也一个劲地劝我回去,第二天再来, 我也就勉强地同意了.
这些天,我明显地感觉到女儿的成熟和与妈妈的亲近,妈妈心理难受,她会用她认为最有深度的中文宽慰她,主动帮妈妈和我做一些以前不喜欢做的家务. 她对弟弟的态度,其实是我们一直比较担心的,毕竟她已经十几年独占了我们的世界,可没想到,看到弟弟,她是那么地喜欢,这是能从她的眼角眉梢看得出来的. 这真是我们夫妻的一大欣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天,Postnatal Support 陆续为产妇们进行了几次恢复身体 的培训,以及产后抑郁的一对一的心理辅导. 老婆虽然英语水平有限, 但完全没有觉得遇到太大的障碍,她的身体和精神在迅速地恢复,她唯一不喜欢的就是每餐送来的冰镇的酸奶和凉的甜点.她知道,她离出院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如果孩子也能这两天出院,她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坐个中国封闭式的月子了.
这几天孩子也挺好的,虽然两次离开了保温箱,因体温调节能力不够,又重新回去了两次,但他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保温需求,自主体温调节也没有问题了.体重也已经克服了跌落的曲线,一点点攀升呢.
我们迎接他的准备也做得很充足了: 小床,推车,各式的衣服,家具的重新布置,家里养的宠物兔子也一天围着后花园跑八圈,连把他带走的提篮我都拿来预备好了.
我找到医生,表达了我的急切心情和对豆豆情况好转的信心,医生抬头看了看我,说出了让我崩溃的一句: I am sorry, I can’t tell you when I can release him, he has to stay…
五
做为第一代亚洲移民,我们当之无愧地站在文化冲突的最前沿,有那么多细微的妥协和委屈,真的只能用文化的隔阂来自我安慰了.
在中国,女人坐月子的讲究是那么的天经地义,约定俗成的.大大小小的规矩,不用黑纸白字地落在纸上,都是由一代又一代的母亲们用爱串起来并且传下去的.这些传统影响之巨大,连远离母亲的海外华籍妈妈们,用不着别人监视督促,自动自觉地继承封闭起来坐月子的习惯. 在澳洲,白人新妈妈们在冷气十足的商场里,坦胸露背抱着不足月孩子闲逛的场景,不知吸引了多少华人女性诧异的目光.
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年近四旬的老婆的这个月子,一定按照中国的坐,不见风雨,不近冷气.毕竟打小底子和体质不同. 中华文明之所以能传承几千年,不会是没理由的吧?
可是没想到的是,老婆的这个月子会被切割得这样的支离破碎.
老婆住院这几天,很多朋友来看望,有的带来滋补品或孩子衣物,还有一位两个孩子的妈妈, 坚持大老远从东边跑过来,每天大包小裹的拎来东西, 要为她现弄粤式月子餐,真是令人感动.
终于,三天后,经过大大小小的几次检查,她被批准出院回家了.
办完了手续,把东西装上了车,我才意识到除了停车场每周收费25块之外,我还没有为她的医治付过一分钱呢,敢情这医院最清闲的部门竟然是收银啊. 甭说医护人员的服务, 就连检查所用的各种设备的使用,药品的应用,病房的占用,患者的饮食之供给,医用品(注射器等, 基本是德国,瑞士造的)的消耗,压根就没人提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现在可以真正体会到:我纳税,我自豪的意义了.
豆豆在这几天里也有了很大的长进,体重增加了, 老婆奶水上来以后,他也能吃了. 在我看来,应该可以放他也回家.想想这个场景吧,在我温暖的卧室里,豆豆小猪一样拱在妈妈怀里,饿了吃几口,困了翻身睡去,对孩子的成长,对老婆的月子都是多美妙的结局呀,十几年前,女儿不就是这样带大的吗?
偏偏那个什么医生,翻看孩子的病历后,礼貌地摇着头”不行,现在还不能让他回去.除非他能独立吃奶并体重增加,他是不会被放回去的”他抬起头,对满怀美好愿望的老婆说: “ 你能每天至少来4次喂母乳吗? 不用太勤,四小时来一次就可以了”
霎那间,我们两个执手相看,简直就是无语凝噎了.一天来4次,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天气抽风似的八月,这还让处在月子第一周的老婆活吗?
六
老婆的身体一直都不错,工作也算舒心,虽然找不回出国前的专业,可是,随遇而安的她这些年跟着我到处被命运裹胁着,推到了目前这家电子公司,她已经挺满足的了.她干活卖力气,老板对她不错,同事也友好,待遇虽说并不太优厚,但工资年年见涨,心情还愉快,对她来说,这是一家她愿意干到退休的工作了.
女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虽然也有青春期女孩的共有的苦恼,烦躁什么的,但国内出来的孩子总体来说,比起当地长起来的要安分许多,这一点,倒是挺让我们作父母的放心的. 当然,当妈的肯定要考虑的多一些.
国内双方父母兄弟姐妹目前境遇都算过得去,没有许多要我们分心的地方.
倒是这段时间的老婆有几次小波折,这次怀孕大约30周左右的时候,查出糖尿病,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是暂时性的妊娠糖尿病.
按照医生的要求, 和其他四个”幸运中奖”的孕妇一起,我们在Flinders 参加了孕期糖尿病知识的半天培训,培训涵盖的内容可不少,病理知识,病情危害,治疗方法,和产后恢复. 总体来说,控制之下的孕期TNB并不可怕,如果不加控制,最主要影响是容易造成婴儿巨大而导致难产.一般通过饮食和胰岛素注射,完全不会有问题,并且,大部分的TNB孕妇产后血糖会回复正常.
课讲完了,医生给每个人发了一套血糖仪,血糖记录本和推荐食物表,然后一个一个地教授使用方法.每天要定时采血4次,每周两次报给医院测得的血糖值,医生按照值的高低和趋势确定是否需要注射胰岛素. 我在旁边掐指算来,老婆还有10周,大约70天,每天扎4次,就得扎280次,平均每个手指28次,天哪,算得我自己的手都疼.我试探性地问了问可不可以偶尔扎我的手指以代替,被她温柔而断然地拒绝了.
回家以后,我们开始按要求采血,这且不提. 单表饮食控制,和我一样,老婆是个很爱生活的人,怀孕前,她登陆和收藏的绝大部分网站是关于美食的,不仅如此,她还把大量的网上菜谱,在锅碗瓢盆的伴奏下,变成时而活色生香,时而面目可疑的美味,准时摆在饭桌上. 她常说,看着我们俩猪不顾吃相狼吞虎咽,就是对她的最大肯定.
可自从拿到这个推荐食物表后,她反复琢磨,最后决定在维持我们的标准不变的前提下,她自己一日三餐早餐化, 她的标准的一餐基本上是这个样子的:一片全麦面包,抹植物黄油,一片瘦Ham/Chicken ,三片西红柿切片或生菜叶,一片Cheese ,上面再扣上一片全麦面包片,然后用刀沿这个三明治的对角线方向切开成两个三角形,热机压一下,她只吃其中的一个,也就是半个三明治做一餐. 另半个带为午餐. 工作中间饿了,吃Gi (升糖指数)低的饼干一到两小块. 她坚持做到虽身处澳洲,但整个饮食标准向非洲靠拢.
连我都落下毛病了, 每周末的下周食品采购,无论是什么,先找包装上的营养表查Carbo 值,高于40的一律放回去,结帐的时候东西都寥寥无几了,比起以前一手推车一手推车的买,这也太判若云泥了. 女儿有时候都怀疑我们俩是不是一块失业了. 每次产检,她的体重都在令人忧心忡祌地递减,豆豆的却在缓慢增加.
可是即使是这样,她后期的早餐后2小时的血糖值仍然高于7.0, 医生当机立断, 来吧,我们教你怎么自己注射胰岛素. 就这样,象上辈子欠了谁似的,除每天扎4次之外,她还得再多挨一针.
好在豆豆的飞快的出生迅速地结束了TNB对她的折磨.
按照医生的指示,产后第四天的全天血糖检测显示她已全部回到正常. 她真是涕泪横流,想一心回到家里,好好拥抱久违了的美味,但是医生现在跟她说:你没有大块的时间做这些,为了你的孩子,你必须每四小时来一次.
用不着讨价还价,作为母亲,她没有选择……
七.
每个人的年休假都会被各种各样的内容填满,我最喜欢的,是和一家大小出去旅游.早早地付了款定好行程,到了日子,伺候着老婆孩子,悠闲懒散地在陌生的地方瞎逛,多么惬意.我的很多假期应该说都是从付款的那天开始的,期盼,快乐,感叹时间的缓慢,真正到了日子,又希望一切都停下来,容我慢慢享受. 而这一个,却完全由不得我那么从容.
我的这两周不平凡的假期始于老婆破水的一声惊呼,被家和医院之间无数次的奔跑填满了.刚开始的几天是一个人跑,老婆出院后,是我们两个人跑,中间还准时要接送女儿上学放学.
Neonatal Unit 的护士们是很尽责的,也是很人性的,知道我们不可能象机器一样没有休息时间,她们主动帮我们制定适合我们的来院授乳时间,并教老婆如何使用泵奶器还提供一切器具让我们拿回家使用. 这至少在没办法的情况下给了我们一点自由的时间.
有一天老婆正喂着奶,来了一位和蔼的中年女士,她说自己是FMC的Social Worker ,专门对产妇,尤其是孩子暂时不能回家这类的产妇,提供免费的心理安慰服务的.老婆虽然不习惯于向陌生人完全展示自己心中的纠结,可在她温暖的话语和诚恳的态度的感召下,她还是一点点地倾诉着母子分离的苦恼以及中式月子没法坐的郁闷.
整个谈话大约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对于文化上的冲突,这位女士倒没有提供很多的解决方案,但我已经明显感觉到,老婆坦诚以后的轻松. 我想,让淤积有个渠道宣泄,这也许就是她服务的价值吧.
这样关注心理健康的例子还有很多,我记忆较深的另一个是在Unit 的墙上的Poster,上面印着几幅对比强烈的照片, 一组是一个个弱小的孩子在Unit 里接受治疗时的,他们在保温箱里闭着眼睛,身上连着几根导线; 压住每一张下脚的,是他们2-3岁以后身影的另一组照片,上面的他们个个健壮,活泼,再也看不到一丝的病弱. 相信每一个看到这个海报的父母,都看到了自己孩子健康的未来,可不是吗,眼前的困难总会过去的.
空着的提篮早就在老婆出院的时候又空着拿回了家,这真成了一个象征,当你充满希望,想要未雨绸缪的时候,命运就像早已看穿了你的心机,偏偏节外生枝,不让你的安排那么容易得以实现.
每一天就这么快进似地过着,豆豆这些天一点点地成长着,吸奶的力量也在逐渐地增加着,看着检验日记上各项数据的好转,我们知道辛苦的奔波和医护的努力总是要有好结果的.我急切地盼望着他出院决定的到来.
周三的早上,久违的阳光冲开了多日的阴霾,奇怪的南澳天气又一次让人领教了它的与众不同.连续几天的阴雨和狂风,早已使街道和各家的草坪浸透了的雨水,竟然因为这短暂的阳光的出现,消失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我的窗子望出去,只剩下干爽的马路,翠绿的草坪,连停在路边的车子都反射着耀眼的眩光.
我们俩心情愉快地提着泵好的奶来到医院.用不了多久,拐过三楼走廊,进入Unit ,就应该能看到豆豆酣睡的小脸了, 没准还能看到他趴着睡觉时脸上压着的红印呢.
可是,他在哪里呀?每一张小小床里,都是别人的孩子的脸…..
八.
我的两个星期的年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 豆豆的归期还没有任何承诺. 我是多么希望他离开医院象他来到人世那样的迅速哇.
豆豆的消失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恐慌,倒是老婆紧张得什么似的. 一个护士看出我们的焦急,一点点指导我们豆豆的去向. 原来,由于情况的好转,他已经被转出特护,搬到了4楼的普通监护室去了. One more step towards home.
望着我们喜出望外的表情,护士告诉了我们另一个好消息,如果这两天他一切正常,体重增加的话,会随后安排Room –In Service 给老婆. 这需要老婆拿出一两个晚上住在医院,孩子在身边模拟回家没有辅助喂养的情形,一般都是出院前的最后一次检验.成功或失败,主要取决于两天后孩子体重增加与否.
听着这些安排,我们俩拼命地点头同意,只要能快些回家,我们会做需要做的一切.
其实,说起来,我们并不是再此处呆的时间太长的, 在我们旁边就有一家人,来自北领地Alice Spring 的,看她悠闲的样子,一看就是个老油条了.果然,她说,她的孩子早产于第28周,已经在这里呆了10个礼拜了,再有2周就回去了.她有指了指远处的一家,说她们也已经12周了.
老婆听了,觉得象天方夜谭一样.遇到过早产的, 还没听说过这么早的呢? 看她的神情,好像还蛮羡慕这些英雄母亲的样子.
我回去上班后,老婆只好自己到医院去,好在我们随时保持联系,情况是越来越好了.
真正考验人的时候到了,正式的Room-In 通知已经交到我们手里了.9月7 ,8号两天,就是她们母子的第一次大考吧. 考不好,只能回炉重塑了.
姗姗来迟的这两天终于晃荡到了,拔掉鼻饲管是我们一直的盼望,现在总算实现了.
呆在母婴同室里的,豆豆饿了就放肆地大哭,饱了就无声地睡觉,经常切换在魔鬼和天使之间.老婆则想尽办法把自己变成奶牛,疯狂地满足小东西的口腹之欲,只为两天后致命一称. 晚上下了班,我也象上满了发条的机器狗,提着各种汤水,飞快地在家和医院之间乱窜.
8号到了,星期六,这是我们在FMC呆的第17天,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少有的好天气之一. 大约九点,护士把我们都叫了过去,准备做一次综合的离院检查.我紧紧地盯着医生的眼神,希望能从那里捕捉到稍纵即逝的关键信息.还好,一切都比想象的宽松,他和护士们说说笑笑,顺便给旁边的其他医生进行些讲解. 一个护士过来为豆豆称重,3040克,比入室前增加了25克,差不多一枚50C硬币的分量吧.
前一天的黄疸值也回来了,比之前略有增加,但仍然不到治疗线. 我们暂时被批准出院了! 医生说, 两天后Midwife 还会做家访,继续检测,以保证孩子向好的方向发展.
在回程的路上,我们一家四口第一次一起坐进自己的车里. 随着发动机的轰鸣,Flagstaff Hill Road 陡峭的山路,被我远远地甩在后面,FMC的楼群也已经在Blackwood 峡谷的后面渐渐隐去了.
十年后,我的女儿应该已经念完大学,寻觅她自己的生活了.而豆豆呢,肯定是在某处的足球场上,和对手们汗流浃背地冲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