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的小李,刚刚从学校毕业不久,5月6日所乘航班飞到了郑州,她凌晨搭乘滴滴网约车前往郑州市区,这一上车,便遇害了。
凶手目前在逃。
具体作案细节警方没有公布。
这件事,触动了我的一件往事——在危险的漩涡里,我们未必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而事后想起来,才不寒而栗。
01
去年冬天,我出差去北京,航班延误,凌晨才降落。
睡眼惺忪地走出了航站楼,我没有叫网约车,而是在航站楼前排队等出租车。
瑟瑟发抖地终于排队排到,北上广这些一线城市的航站楼外,都有些类似保安的临时工,在指挥人群排队候车。尤其是北京,所有的车都是有监控的,车子进出也是要排队的,轮候也是有秩序的,比如,如果某一辆车排了2小时,却接了一个30公里内的短途,那么司机开车回来机场,可以拿个单子,不必再排2小时队,直接插队到前面接客。
排到我了,我上了车。
习惯性坐后座。
习惯性地打开手机,跟助理报了个平安。并告知了车号。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所有的安全预防工作,在真正的危险面前都是然并卵)。
上车了,坐下来,说了自己要去的地点。
司机重复了一下地点——声音低沉,是一种隐忍的低沉。
我立即知道,他很不高兴。
因为我去的地点,恰恰是机场司机最讨厌的地儿,不远又不近。
很近的话,他可以送完客人马上回来,然后不用排队再拉个活儿,很远的话,今天夜里他只要跑一趟这个活儿就可以收工回家睡觉了。
而我恰好是一个不远不近,三四十公里的活儿。
“对不起啊师傅,你等的也不容易,我知道,这样,下车我多给您二十块。”我和气地说——倒不是听到了什么威胁之意,虽然我也听得出他非常不开心,但这个是我的习惯。一是知道他们出租车司机也挺不容易,另一个是,我也希望开车到目的地的这半个或一个小时里,不要浸泡在一个长吁短叹、各种恶劣情绪的投射的氛围里。
司机意外地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当然,车里比较黑,他也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还是冲他笑了笑。
司机开始找话题。
当然啦,北京的哥能聊会说,是正常的,而我非常疲惫,根本不想说话。
他固执地想找我说话:“来北京?这么晚才下飞机?出差?”
“嗯。”
“你做生意的?”
“嗯。”
“开公司的?”
他第三个问题抛出来时,我睁开了早已经沉沉耷拉的眼皮。
我觉得他的问题未免太多了。
看了看外面荒芜人烟的某高速,一丝丝多年养成的警觉,在我脑后铃声大作。北京的哥话多是真,但也极善于观颜察色,一旦乘客不想聊天,他们也会自觉闭嘴。
“看你挺能干的,公司一定做得挺大吧?”他继续问。
我决定接着他的话茬聊下去:“你看我是能自己开公司的人吗?”搓了搓脸,我苦笑着说:“一把岁数了,还得替人打工,老板说让出差,得,大半夜的也得飞啊,明天去伺候客户,飞机上还得做方案,客户满意不满意,明天还不知道。”
我看了看手机:“您看,这都1点半了,两点钟我能不能睡到觉都不知道,可是客户明天7点就来车接我……8点半就要出现在会议室。惨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至少有十几秒,才回答说:“是挺惨的。”
“不过你们辛苦也是有回报的,工资不会少吧?”他又说。
我叹口气:“当然可能比一般员工好一点儿了,不过全是血汗钱,而且苦逼的中产阶级你知道的,生病都不敢生病,房贷,车贷,孩子学费,哪一个都是阎王爷催命一样的,你敢生病吗?”
他呵呵笑了笑,没有回答。
02
过了一会他才说:“还是你们幸福,读书上大学了,有高薪工作。”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
他终于感慨起来:“我就是没捞着机会,命不好,没能上大学……哎……”
“啊?你都遇到了什么?”我赶紧问。从上车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朝他发问。
“还能怎么样,上中学的时候,和人家打仗,把人给弄伤了——”他说。
“那你还小嘛,还是个孩子,那会儿对自己没法负责的。你那时候成绩不错吧?”
他的声音变得怅惘:“那时候是不错的,不过,不过把人打伤了,就上不了学了。”
我心里微微一凛。
“那有什么,谁没年少轻狂过,后面自己继续努力呗。”
“一步错,步步错啊。”他继续说:“后来就再没啥好事轮到我过。”
很短时间我都能勾勒出他这句话里的人生:年少,斗殴,杀伤了别人,进了少管所(或监狱),如果是重伤害,可能刑期不低于七年。从此人生进入恶性循环。
我安慰他说:“你现在不是有个职业吗,当的哥虽然辛苦,不过谁不辛苦呢?”
说着说着,我剧烈咳嗽起来。
没错,那几天我是感冒了,而且是很严重。
“我这发着烧,一样得赶晚班飞机,你知道我为啥赶这么晚的飞机不?”我说。
他猜了几个:“省钱?堵车?晚上有饭局?”
“都不是。7点钟到8点是我娃睡觉的点儿,我得把她哄睡了,交给阿姨,不然知道我走了,晚上准得哭一夜。等她睡熟了,我正好出门赶飞机。”
他没说话。
车厢里一阵沉默。
沉默里,应该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震动。
“是啊,都不容易。”他闷闷地说。,
三四十公里的路,他开了很久。计价器都跳到一百八了,还没到。
我打了个盹,也许很久,也许就是几分钟,还没到。
但我却感到喉咙火辣辣的疼,体温在不断上升。
于是我嘶哑着嗓子,叫他:“方便的话,咱们路边找个药店。”我说。
他一踩刹车,我差点撞到前座上,他惊愕地问:“药店?”
“我本来就是感冒,但是下飞机着凉了,这会儿体温更高了,喉咙也肿了,这样发烧下去,明天的会能不能开我都不知道了,我得赶紧买点退烧药和消炎药扛一扛。”
他明显有迟疑。
我接着说:“大哥,麻烦您稍微绕点路,我附近绕一下,肯定会有药店,绕过去,我过去买个药。”
“我多加您钱。”
他终于说:“好吧。”
找到了药店,他忽然跟我说:“你别下车了,我帮你买!”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就下了车。
我很困,拉了拉车门,没拉开,也就没多想。把头靠在窗户上,感受着玻璃上冰冷的凉意。
过了几分钟,他走回来,一拉车门,我差点没从车里磕下去,他告诉我:“买药要身份证。”
我疲惫不堪地翻包找出了钱包,直接把钱包递给他。“身份证和钱都在里面,麻烦您了。”
他又似乎很惊愕。
其实,我钱包就三百来块钱。
他拿着我的钱包去买了药,走了回来。
把钱包和药从前座递给我。
03
就这样,没多久,他把我送到了宾馆。
我要了出租车票,提起背包。多给了他四十块,客气地说再见,匆匆走上车道。他没把车开到宾馆的门廊,我也没抗议——实在是太累了。
到了宾馆,也就是我下车不到1分钟的时间里,要拿出身份证给前台登记,于是我立即发现我钱包忘在车上了。
——这也是,我真正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开始。
我立即追出去看,外面已经没有车。
于是我拿出出租车票——刚打印的,上面的油墨正在冷却……
我迅速打了上面的出租车公司客服电话,电话也马上通了,我报出车牌号码,希望他们能马上给我联系司机。
“是的,我的钱包忘记在车的后座,请马上帮我联系。钱包没钱。”
钱包里其实还有一百多块吧,不过可以忽略不计了。
过了大概三分钟,出租车公司客服回了电话。
“不好意思,我们查询了您报的车号,和发票上的编号,对不起,这辆车不是我们公司的。”
我楞了。
“你说啥?”
我再次把发票上的车号和编号给他核对。
宾馆前台的小姐也帮我核对。
对方似乎在迅速地在线查询,噼里啪啦的一通键盘敲击后,他再次肯定地告诉我:“我们公司没有这辆车。也没有这个司机。”
“可是,可是,他有营运证,有……”
“对不起,女士,真的没有这辆车,我们建议您可以报警。”
我捏着出租车车票……
一股飒飒飒飒,飒飒飒飒的凉意,从脚底上延,飒飒飒飒,因为感冒劳累的高烧,也在这股凉意里,骤然下降,一团浆糊的大脑,也慢慢清醒。
然后我去了派出所。
我必须得去啊,我得开身份证明,才能回来住宿。
同时我还得报案。
不过,听完我的倾诉,警察只是略有同情,接着,如果要追索钱包,让我去机场派出所报案。因为如果车辆是假出租车,那得去机场调监控。
我没有力气再争辩什么,拿了我的身份证明,滚回宾馆开房间睡觉。
我吃了两粒有安眠效果的感冒药,确保自己能够熟睡——并且能够抵御这件事延伸之后的各种恐惧想象。
04
很早之前,因为北京老友们的叮咛,我就养成习惯,第一,绝不打黑车。我可不想成为某一张人皮。据某波说,有一次,他的刑警朋友,冲开了某黑车司机的家门,赫然看到,墙上钉着十多张人皮——后来我友西闽把这个恐怖案例写成了小说《温暖的人皮》。
但我怎能知道,某个凌晨,我在首都机场,规规矩矩排了一辆车,而这辆车,从车牌到车身,到驾驶座上的营运证,到营运证的照片,都是无比正规的,最后却是一辆不存在的假车。
也就是说,在我我上车到下车的时间里,我和整个世界失联了。
如果这辆车驶入了黑暗里的某个角落,这个世界上将再也无人可以找到我的踪迹。
就像我的钱包一样。
就算最后警方追查到我离开机场,上了某车的踪迹,我也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
而再回头想起来,刚刚上车后,司机问我的几个问题。
都是别有深意的。
包括,他去帮我买药,说他自己没有身份证。
包括,我从里面拉不开的车门。(我并没有留意)
他坚持不把车开上宾馆的车道,应该是怕被拍到他的真容。
如果我真的身家不菲,或随身佩戴昂贵的首饰,或随身携带着大量的现金,又或我是个爱吹牛的家伙,话里话外把自己形容得多么富贵成功呢?
又或我还年轻貌美。
05
那个寒意瑟瑟的凌晨,我在很正规的渠道,上了一辆很正规的出租车。
然而,司机是一个至少有过重伤害刑事纪录的人,而他开的车,所有的都是假的。
也许他只是一个黑车司机。
赚点车费而已。
但如果他是有其他的预谋的人,而我恰好是符合他目标的猎物,我今天已经人间蒸发了吧。
——因为,在那样的处境里,我几乎不可能自救。
所有的那些曾经学习过的自救常识,都毫无意义。
也许是关于孩子的那一段,触动了他的人性?
也许是我的大条,明知他在绕路,三四十公里的路开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发飙抗议,最后救了我自己?
也许是我请他帮买药,让他看到了我的钱包,里面其实只有几百块,让他失去了作案动机?
也许我自己的潜意识,故意把钱包留在了车上,庆贺自己逃过一劫?
你永远不知道,你在哪个节点,踏进了一条黑暗的河流。
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小心,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