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塘沽的大爆炸,确实令人挂心,心里总有怜悯。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不论是出自同胞的关怀,还是人类心灵深处的群体拥抱,每个人都都会拿出最高最真诚的问候,或者是物质或者是精神。
本文来源:孟京辉戏剧工作室
“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
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
也不是来自于进攻,
而是忍受,
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
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3
——余华
1兰•莱特曼《爱因斯坦的梦》
在这个人生只有一天的世界里,人们盯住时间,就像猫竖着耳朵听阁楼上的动静。光阴虚掷不得。出生、上学、恋爱、结婚、工作、老年,都集中在太阳的一升一落、天色的一明一暗之间。人们在街上相遇,手挨下帽子便匆匆而别。人们在家里相遇,客气地问过身体便各忙各的,人们在咖啡馆聚首,心里盘算着日影,绝不留连。时间也太珍贵。人生是流光的一瞬,是一次飘雪,一个秋日,是马上要关闭的门缝里那留不住的光,是寥寥的几次举手投足。
暮年来临,一个人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都发现自己谁也不认得。时间不曾有过。父母已在中午或半夜逝去。兄弟姐妹已搬到别的城市去寻找机会。朋友已随着太阳角度的变化而变换。房子城市工作对象都是为适应这旦暮生涯而设计的。人到暮年谁也不认得。他和人交谈,却不了解人家。他的一生分散在零七八碎的交谈中,为零七八碎的人所遗忘。他的一生是几段匆匆的事迹,没几个人见过。他坐在床边的桌前,听着浴室的水声,怀疑心外可曾真的有物。母亲真的拥抱过自己?自己真的和同学有过那可笑的较量?第一次做爱真的疼来着?恋人真的有过一个?这一切如今都在哪儿?在哪儿?他坐在床边的桌前,听着浴室的水声,隐约感觉到光线的变化。
2多丽丝·莱辛《第五个孩子》
她静悄悄地爬上阁楼。阁楼门没关。高高的天窗洒下一片扭曲的长方形光线,班就站在那里,瞪视昏暗的阳光。她想不出他要什么、他的感受是什么……这时,她眼中的班是个生命受到压制的孩子,只要纵身一跳,便能抓住黑色的屋檐边,从此消失。阁楼一片幽暗,仿佛无边无际。她什么也听不见。班蹲伏在那儿,瞪视她……她感到头发直竖,打冷战——她心里并不害怕班,但这是直觉反应。她因恐惧而僵直。
她柔声说(虽然声音颤抖):“班,班……”她在话声里对他做人性召唤,也为这个野性而危险的阁楼添加人性,在这里,班缩回一个对人类毫无所知的遥远过去。
没有回应。丝毫没有。一点阴影倏地弄暗天窗洒下的灰蒙蒙光线,是只鸟儿从一棵树飞往另一棵树。
海蕊走下楼,坐在厨房里,啜饮着热茶,感到孤寂而寒冷。
3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我清楚地知道,小王子已经回到了他的星球上。因为那天拂晓,我不曾找到他的身躯。他的躯体并非那么沉重……从此,我就喜欢在夜间倾听星星的欢笑,就仿佛再倾听五亿个小铃铛……
但是,现在又有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发生了。我忽然想起,我给小王子画的羊嘴套子上忘画皮带了!看来,他再也不可能给他的羊戴上嘴套了。于是我寻思道:“他的星球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也许绵羊把花儿吃掉了……”
有时我心里又想:“肯定不会的!小王子每天夜里都用玻璃罩子罩住他的玫瑰花,而且他会很好地看住他的羊……”想到这里,我就感到非常高兴,所有的星星也就甜蜜地笑了。
我有时候转而又想:“人总难免有疏忽的时候,疏忽一次可就完了!要是有一天晚上他忘记盖上玻璃罩子,或者他的绵羊悄悄地溜了出来……”想到这里,那些小铃铛就都变得泪眼汪汪了!
这是一个深奥的谜。对于你们这些和我一样热爱小王子的人来说,如果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我们谁也没见过的绵羊,吃掉了或者没有吃掉一朵玫瑰花,这都会使宇宙万物产生天渊之别的变化……
请你们仰望星空,想一想吧:绵羊吃掉了还是没有吃掉那朵花?你们将会看到,宇宙的一切都随之发生变化……
然而任何一个大人将永远不会明白这有多么重要!
4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他读得如此入神,仍未发觉风势又起,飓风刮落了门窗,掀掉了东西长廊的屋顶,拔出了房屋的地基。到这时,他才发现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不是他的姐妹,而是他的姨妈,而当年弗朗西斯·德雷克袭击里奥阿查不过是为了促成他们俩在繁复错综的血脉迷宫中彼此寻找,直到孕育出那个注定要终结整个家族的神话般的生物。当马孔多在《圣经》所载那种龙卷风的怒号中化作可怕的瓦砾与尘埃漩涡时,奥雷里亚诺为避免在熟知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又跳过十一页,开始破译他正度过的这一刻,译出的内容恰是他当下的经历,预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后一页,宛如他正在会言语的镜中照影。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他要去告别。无论如何,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正如高更所说:“除了毒药,还有解毒的药。”而现在,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要向它告别,向那些曾经帮助他、对他的一生给以过那种因袭传统的生活,成了遭人遗弃的流浪汉。他要向曼德斯·德科斯塔告别,他使他相信他最终一定能表现出他内心的一切,而且那就是他一生成就的证明。他要向凯·沃斯告别,她的“不,决不,决不!”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心灵上。他要向丹尼斯太太、雅克·维尼和亨利·德克鲁克告别,他们促使他爱上了人世间那些横遭蔑视的人们。他要向皮特森牧师告别,他的仁慈竟使他能够容忍温森特难看的衣着和粗野的举止。他要向他的母亲和父亲告别,他们曾经尽可能地疼爱过他。他要向克里斯汀告别,她是命运认为应当词语他的唯一妻子。他要向毛威告别,他曾经在短短的几个令人愉快的星期里做过他的老师。他要向韦森布鲁赫和德·鲍克告别,他们是他最初的画家朋友。他要向他的叔叔温森特、约翰、科尼利厄斯·马里纳斯以及斯特里克告别,他们曾经称他是梵高家的败家子。他要向玛高特告别,她是唯一爱过他并且为了这爱情而企图自杀的女人。他要向巴黎的所有画家朋友们告别——向劳特雷克,他重又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并且死期降临;向乔治·修拉,他由于劳累过度而在三十一岁夭折了;向保尔·高更,一个流落在布列塔尼的乞丐;向罗稣,他正在巴士底附近的破房子里变得衰弱而憔悴;向塞尚,埃克斯一座高山顶上的痛苦的隐士。他要向佩雷·唐古伊和罗林告别,他们让他看到了人世上那些淳朴的人的智慧。他要向拉舍尔和雷伊大夫告别,他们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认为他是个伟大艺术家的人。最后,他还要向他的好弟弟提奥,这个曾经为他经受了长久的痛苦,然而却一直爱着他,在迄今有过的兄弟之中最好、最亲爱的弟弟告别。然而,语言却从来不是他的表达方式。他应当把告别画出来。人是无法把告别画出来的。
他抬起头,仰面对着太阳。他把左轮手枪压在自己的腹部,扣动扳机。他倒下去了,把脸埋在田野上肥沃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泥土之中,像一种急速还原的泥土,正在返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里。
6余华《活着》
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对我说:
“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那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坐起来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还很灵,我收工回家推开门,她就会睁开眼睛,嘴巴一动一动,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那几天她特别爱说话,我就坐在床上,把脸凑下去听她说,那声音轻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家珍到那时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的对我说: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
家珍说到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掉到了她脸上。她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笑了,她说: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她说我:“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好,会孝顺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睁了睁,我凑过去没听到她说话,就到灶间给她熬了碗粥。等我将粥端过去在床前坐下时,闭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心里吃了一惊,悄悄抽了抽,抽不出来,我赶紧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腾出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暖和着,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地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我的胳膊上。
即使身处苦难,也要昂扬地活着。